1 庙
荒村旧官道,车辙生稗草。穷山恶水绕,月黑又风高。大夜叉追,小书生逃,废墟里把活路找。一路磕磕碰碰,跌了好几跤,险些被抓到。书生的破帽烂衫邋里邋遢,裤头上的补丁又添新洞了。空空如也的钱袋子松落在地,书生仔踩一脚,夜叉鬼又踩一脚。
夜叉鬼头顶冒绿焰,血盆大口多獠牙,独目生在前额上,暗夜之中泛绿光,利爪捏骷髅,垂涎三尺流。他所过之处,脚印陷地一寸。
小书生跌跌撞撞,七拐八拐,来到了令公庙前。庙宇残破,墙垣多露烛光。忽然,庙门大开,小书生二话不说跑进去。
夜叉鬼却停下,徘徊不前。一只大公鸡立在门槛上,红冠白羽铜黄脚,喔喔两声说人言。
“大胆小夜叉,令公庙不是你撒野之地。见到本龙鸡,还不快滚!”
夜叉鬼纹丝不动,直勾勾地盯着门板。
门板上贴了门神画,一张画着使双鞭的大唐武将尉迟恭,另一张画着使双锏的大唐武将秦叔宝。他俩与令公庙的主神——大唐军神李靖,生前都是唐太宗李世民手下的大功臣。
常人死后为鬼,三将死后成神,千魔万妖避之唯恐不及。
大公鸡得意地说:“喔喔,本龙鸡乃天界二十八星宿昴日星官……的第九十九代子孙。看本龙鸡新练的绝招,金鸡独立,铁爪耙地。喔喔喔,小夜叉你快停下,本龙鸡不许你再往前一步……”
夜叉鬼狞笑一声嚎,爪中骷髅全碎了。
他看见画像中的两个门神背过了身,恶胆顿时膨胀,伸着粗壮的大爪子冲过来。
龙鸡吓得扑翅乱飞,被夜叉鬼撵得满院子跑。它看见了躲在廊柱后偷笑的小书生,气得直打鸣。
“喔喔喔,秦九九你这狗叼,还不快来救本龙鸡?”
小书生把儒服一掀,露出蓝色的得罗道袍。他一甩拂尘,拂尘伸出三丈长,紧紧缠住了夜叉鬼的脚腕。
夜叉鬼用力一抬脚,小道士秦九九差点飞起来,根本拽不住。他急忙大声念咒:
“神莫乱动,话莫乱提,临兵相斗勇者胜,铁虎真君攻战疾,急急如律令。兵神老爷,开打了!”
只见一道白光从令公神殿中闪出。一座木雕兵神像落在地上,变成一个骑虎持刀的金甲武士。木雕原本高一尺,骑虎武士高达……一尺二。
夜叉鬼独目通红,口吐腥风,左爪撕断拂尘,右足踏向兵神。
兵神个小力不小,胯下白虎善奔跑。未等夜叉鬼脚落下,白虎已驮着兵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刀断魔头。
龙鸡飞过去,抓起落地的夜叉鬼头,却尖叫道:“喔喔,头,又长出来了啵。”
“这厮已经吃了四十八个活人,妖力蛮狠的啵。”
秦九九拔出七星剑刺去,剑却被长出新头的夜叉鬼抓住。兵神像用刀面鞭策白虎,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夜叉鬼斩首。绿色的血花四溅,奈何对方马上又长出个新头。
“鸡爷,快揭开龙王爷脑壳上的红布头。”秦九九不肯松手,被力能扛鼎的夜叉鬼连剑带人举了起来。
龙鸡扑腾翅膀,飞到令公像前的大香案,抓住红绸布向上一提,露出一个龙船龙头、一个牌位。
那龙头是以千年樟木雕成的“开口龙”,口中含有一颗玉石打磨的龙珠,龙颈上安了一对木制五羽翅膀。龙头前的牌位上写着“敕封得胜金角老红龙王之神位”。
兵神像斩断夜叉鬼一臂。秦九九得以脱身,大喊道:“门神老爷,快关门,小道要放龙王爷了。”
画中的两位门神不知何时转移到了门背上,把大门关得紧紧的。
秦九九退至香案前,提着龙鸡的翅膀,对着牌位念咒语:
“洪武五年,壬子年己巳月庚辰日众弟子请神,请漓龙村金角老红龙王下殿,神莫乱动,话莫乱提,弟子手拿一只鸡,身穿五色衣,头戴红冠色彩灵,弟将拿来何处用,弟将拿来祭刹神。龙王开眼,急急如律令!”
夜叉鬼见状,从断臂中长出新爪,朝殿内扑来,被兵神像拖住了。
当秦九九满头大汗地念完咒语时,那颗龙头瞬间化作半条金角红龙,朝夜叉鬼扑来。他自带的旋风,将地上的两个夜叉鬼头,一条夜叉鬼臂一并卷走了。
“太淡了,不够味。”金角红龙边嚼边点评道。
夜叉鬼见势不妙,纵身一跃,逃出了令公庙。金角红龙不慌不忙跟在后头,任由他逃命。夜叉鬼看到了漓龙村的界碑,正要庆幸,却被一个无形的结界挡住了。他左冲右突硬是突破不了结界。待他惊恐地回头时,金角红龙突然加速,一口咬住夜叉鬼,随后直入云宵。
不一会儿,金角红龙从天而降,钻进殿内,又变回木雕龙头。
“秦天柱,你又拿这么小不拉几的妖魔来糊弄本王,本王睡醒了再找你这个野仔算账。”老红龙王抱怨道。
秦九九一松劲,瘫坐在地上喘大气。龙鸡飞到他的肩头上说:“小九九,这老糊涂龙王又把你当成你师父了啵。”
2 老龙
朝霞映漓水,波光万点金。群山草木密,荒村生气低。
残垣断壁处,孤烟从何起?
不是破败的村头庙,也不是成了狐狸窝的村尾庙,而是废弃祠堂旁的令公庙。
大唐灭了几百年,大元刚刚被大明取而代之,李靖李令公却依然被本地百姓铭记着。傩舞用的令公面具,漓江两岸大大小小的令公庙,还在传颂大唐军神的昔日功德。
秦九九守的令公庙坐落在漓龙古村,离静江府城数十里远。他正在翻看师父留下的秘典,一遍遍地练习招魂术。没过多久,初秋的阳光射入令公庙的大殿,殿内传来老红龙王的咆哮。
“秦天柱,秦天柱,快滚过来,摸摸蛆蛆①的。”
秦九九摇头叹气,小跑到殿内抱拳说:“龙王爷有何吩咐?”
“本王三天没吃妖魔鬼怪了,快去抓点来。切记,妖魔的罪障越深,味道越鲜美。上次的小夜叉不够味,本王要吃大妖魔。”
“龙王爷,您太高估小道了嘛。”秦九九苦笑道,“小道连那头夜叉鬼都打不过,哪敢招惹大妖魔哦!”
“鬼扯,试问方圆二百里,哪个不晓得你秦天柱是在阴阳两界横着走的大道士。”
龙鸡笑道:“喔喔,龙王爷,您老又糊涂了,看看清楚,喔喔,他不是秦天柱,他是……”秦九九没让它说下去。
老红龙王瞪着老花眼端详了秦九九片刻,才说:“确实不是秦天柱,比他矮,没他帅,你是张丁卯吧?”
“启禀龙王爷,我大师兄三年前就去江西龙虎山了。”
“不是张丁卯,难道你是白……不对,白元亨那小子早就去四川青城山了。”
“二师兄去的是湖广武当山。”
“啊,本王又记错了?又记错了,记错了……等等,李二十三郎啷子不在?叫他过来,本王有话要问。”
“这……”秦九九面露难色,“李师祖是几百年前的唐朝人。小道还没学会招魂术,召唤不出来。”
“啷子搞滴啦!本王认识的人,一个都不在了吗?”老红龙王叹息道,“小豆子鬼,你又是谁来着?本王以前认得你么?”
“弟子秦九九,奉恩师秦天柱遗命做令公庙庙祝,已为龙王爷护法三年零二十六天。”
“是吗?已经三年零二十六天了。”老红龙王两眼迷离,“本王是不是……昨天也问过同样的话?”
龙鸡飞到秦九九的左边,兵神像来到了他的右边。一人一鸡一兵神面面相觑,齐刷刷摇头。
“没有的,没有的,喔喔,龙王爷昨天好卵清醒的啵。”
“对头对头,龙王爷还跟弟子们讲古,讲到了您的弟弟妹妹,二弟是飞龙,三妹是黄龙,四妹是红龙。”
老红龙王怆然良久,丢下一句“本王要睡个回笼觉”,闭眼重新变回木雕,还从开口龙变成了闭口龙。
龙鸡眼睛一瞪,飞起来用翅膀轻轻扇了秦九九一耳光,埋怨道:“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让老糊涂龙伤心了。”
秦九九没争辩。他听师父秦天柱说过,漓龙村是唐朝时就存在了,曾经有三座庙、四条龙。三座庙分别是村头的东华帝君庙,村尾的三娘祖庙,以及村中央的令公庙。四条龙是指金角老红龙王、金角飞龙王、金角黄龙王、金角红龙王四条龙船。
那时的静江府(今桂林市)还叫桂州,百姓酷爱扒龙船。漓龙村曾经位居龙船诸村之首,据说协助漓水龙神降妖伏魔有功,于是龙神以神力为漓龙四船开光。老红龙王就是那时候觉醒为龙的,与弟妹三龙团结友爱,守卫山水和百姓,何等快意!
可惜自晚唐以来,兵灾不断,饥瘟交替,道消魔长,静江府十室九空,许多村落从此不闻鸡犬之声。十五年前,漓龙村遭遇大劫,沦为废墟。从秦九九记事起,村里就没有龙船和其他村民,只剩下孤零零的令公庙,以及老红龙王船的龙头。
三年前,秦天柱驾鹤西去,两位师兄各奔东西,年幼的秦九九成了荒村古庙里唯一的活人。好在“龙鸡”成了精,兵神像会显灵,老红龙王也能说人话。他只是清苦,并不孤单。
突然,雨滴急落,大如黄豆。看村外,却仍是蓝天白云。
“喔喔喔,太阳雨,准是老糊涂龙又偷偷哭赖了。”龙鸡抓起兵神像,飞到廊下躲雨,“秦九九,你快想法子哄他开心。”
“要不,鸡爷陪小道去引诱一个大妖魔来给龙王爷吃?”
“没卵用的,喔喔,老糊涂龙伤心时,啥都吃不下。”
“这可麻烦了,我该啷子办咧?”
“这你就问对鸡了啵。”龙鸡得意地说,“一百年前,本龙鸡还是凡胎,被漓龙村百姓供奉为守护龙王的辟邪‘龙鸡’。那时兵神也在,跟本龙鸡一起亲历过全套的龙船大礼仪。当时漓龙村的四条龙都活到,跟本龙鸡称兄道弟的啵。本龙鸡……”
“快讲重点了嘛。”秦九九强调道,兵神像也舞刀表示赞同。
“喔喔,莫打岔了嘛!”龙鸡略烦躁地说,“本龙鸡记得,老红龙王当时最喜欢耍‘抢龙头’了。”
“抢龙头?具体啷子搞?”
“喔喔,你且附耳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秦九九听着听着,先是眼前一亮,随后脸色一沉,摇头摆手道:“不得不得,这方圆二十里的旧官道人烟稀少,最近还有妖魔出没。哪找得到那么多大活人来耍抢龙头嘛?”
龙鸡说:“榆木脑袋,喔喔,官道上没有,就去城里拉人呗。”
“你想啷子拉人?”
“喔喔,去找静江知府麾下的蒙捕头,你师父秦天柱救过他的命,他肯定会还这个人情。”
“蒙捕头?他连师父的丧礼都没来过,会念旧情么?”
“喔喔,本龙鸡活了一百多岁,比你小子更懂世道人心。听你鸡爷的准没错。”
龙鸡连啄带踢的,把秦九九赶到了庙外,带着兵神像一块离开了。他们仨完全没注意到,老红龙王已变作二尺麻绳大小,无声无息地溜出令公庙,钻进了反方向的草丛。
注释①:静江方言,磨磨蹭蹭的意思。
3 庆林观
眼前的饭菜有点丰盛,全州禾花鱼、油炸漓江虾、白果炖老鸭。
但秦九九硬是忍住腹中馋虫,只扒了一碗糙米干饭,随后拿起一截义宁青皮甘蔗,气呼呼地瞪着对面的蒙捕头,吃一口就用力吐一口渣。
满脸络腮胡的蒙捕头是江浙行省庐州府人。五年前,明军进入静江城。秦天柱带着10岁的秦九九来到明军大营,给还是小兵的蒙捕头拔除妖毒。从那以后,秦九九再没见过他。若非有师父留下的信物,只怕蒙捕头认不出自己来。
“蒙叔,你太不够意思了,关了小道三天才来。”秦九九扬了扬手上的镣铐说,“小道明明要替官府除魔分忧,铐我干嘛?这顿那么丰盛,莫非是断头饭?”
“你个孬头吧唧①,还有脸说。”蒙捕头夹菜如行云流水,喝酒如长鲸饮川。“你说你接悬赏就接悬赏吧,为啥要跟庆林观的人打架?当街斗殴,我不抓你抓谁。”
“明明是小道先揭的榜,他们仗着人多,非要来抢。”
“你跑不就得了。”
“小道也不想打啊,是他们先用一个阵法困住我,我走不脱就只能还击啰。”
“你打就打吧,干嘛下手那么重,有理都变无理了。”蒙捕头黑着脸,拿出一张账单,在秦九九眼前晃了晃说,“你打伤了人家八个道士,要你赔八百两银子。”
“啥子?八百两?”秦九九急了,“把令公庙卖了都凑不出这么多钱。”
“放心,你不用赔了。”蒙捕头叹息道,“就在昨天,庆林观的道士精锐尽出,去救被妖魔掳走的八十多个从江西吉安府庐陵县迁来的百姓,怎料全军覆没。回来报信的道长重伤不治,我亲眼看着他咽气的。”
“你瞎掰的吧?那可是静江府年头最久的庆林观啊!”秦九九大吃一惊,双手下意识发出一道气劲,震开了镣铐,“莫过是真的?小道打伤的那八位师兄也米②了?”
看到蒙捕头点了点头,秦九九感到很不是滋味。
他常听师父提起,东江的庆林观始建于唐,由桂州总管李靖李令公主持修筑,唐太宗亲自赐名。其威名在静江府所有道观中最为响亮,只有城内伏波山旁的紫极宫和南溪山的玄元洞能望其项背。虽说庆林观早就在乱世中衰颓,但秦九九还是不敢相信庆林观会一夜覆灭。
“庆林观的人……都死光了吗?”
“没。”蒙捕头拿起一截义宁青皮蔗边啃边说,“还有一位道长,有事出远门,错过此战。若是他在,庆林观未必会输。”
“是哪个?”
“他来了。”蒙捕头对着牢房外行抱拳礼。对面有一位中年道士迈着四方步,缓缓走来。此人中等身材,黑发白须,身穿高功道者的紫色法衣。龙鸡一见到他,急忙钻进了牢房里铺地的稻草堆。
“哟,赵真人您来了。九九,这位是庆林观的荡魔长老赵攸往真人。你吃的这桌,都是他请的。”
“啊,不是蒙叔你请的么?”
“笑话,我哪舍得花那么多钱?算你小子运气好,赵真人要保你出去。”
秦九九听到这话,赶紧把饭菜一扫光。他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蒙叔咱可说好了,小道要是能救出那些百姓,你得想办法让他们在我们村落户的啵。”
一直不动声色的赵真人猛然睁开了半眯的眼睛,仔细打量秦九九。
“这……叔劝你还是放弃吧,你打不过的。连庆林观都打不过这伙突然冒出来的妖魔,你更没戏。听人劝,莫再管了。”
赵真人听闻此话,大皱眉头,但不好对官府中人发作。他拉开袖子,放出一股旋风,将盖在龙鸡身上的稻草卷走。
龙鸡见藏不住了,飞到秦九九的头上,歇斯底里地吼道:“喔喔,赵老赖,你这次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喔喔喔,本龙鸡不许你动秦天柱的小徒弟!”
“鸡爷,你认得他?”
“喔喔,论辈分,他算是你师叔啵。”
“啥子?师叔?我师父曾经是庆林观弟子?”
“喔喔,秦天柱就是因为他告密,才被逐出庆林观的啵。”
正在秦九九吃惊之际,赵攸往一个弹指,把龙鸡打昏落地。
“它它它,话,话……太多了。”
“唉,你是个结巴……”秦九九还没说完,自己也中招晕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他感到自己似乎被人拎了起来,走了很久很久。他在半梦半醒之际,记忆像走马灯在脑子里打旋旋,响起了一个个熟悉的声音,交错着各种模糊的情景……
“咱俩在重阳节拣到这个娃崽,就让他随贫道姓秦,名字就叫……九九吧。师弟,你觉得好没?”是师父的脸,比记忆中年轻多了。旁边那个男人跟师父年龄相仿,可是为何面容模糊不清?
秦九九疑心那人是赵攸往,正欲细看,梦境却又跳转了。
“九九,你的资质太差,以后每天比你两位师兄多练一个时辰。”还是师父的脸,咦,怎么一下子老了那么多?
“小师弟乖,师兄要跟师父去义宁县清风坳除妖,你还没开窍,留下跟龙鸡、兵神老爷一起看家。”“对对,我们回来一定给你带好吃的青皮果蔗。”呵,大师兄张丁卯和二师兄白元亨,一个比一个滑头,最后总是空手回来。
秦九九心念一动,梦境回到了师父的灵堂前。
披麻戴孝的张丁卯上完香后说:“师父驾鹤而去,静江府衰败贫瘠。依我看,还是去江西龙虎山吧。那里是张天师正传,大明皇帝也下诏让正一天师世代掌管天下道门,前途无量。”
“大师兄此言差矣。龙虎山盛名在外,聚集四海英才,你削尖脑袋也未必能挤出头。我听说武当山的张三丰真人已得道成仙,其门派方兴未艾,正缺好手,咱哥仨不如投奔他。”
两位师兄异口同声地问:“九九师弟,你啷子看?这个村也没别人了,你觉得去龙虎山好还是去武当山好?”
眼泪顺着秦九九的眼角淌出。他反复念叨一句梦话:“我不走,我留下。我留下,我不走。”
“我崽③,好凉!”一桶冰凉的山泉水把他浇醒了,呛得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从鼻腔酸胀到后脑,咳嗽不止。
秦九九坐起来,看见周围明明灵气充沛,却满眼都是废墟。还好,龙鸡趴在身旁,兵神像握在手中,让他稍感心安。
这片废墟在漓东七星山中的普陀山下,跟静江城隔了一条漓江和一条小东江,离东江渡口几里远。被火烧过的残瓦断墙表明,这里曾经有座很气派的道观。
“我在哪?”
“庆林观。”
“咦,你不结巴了。”
秦九九回身一看,赵攸往的跟前有张符咒悬浮在半空中,正对着他的嘴。
“你真是我师叔?”
赵攸往微微动了下嘴唇,符咒里了飞出了一串金色的大字在反复滚动。秦九九好奇地摸了一下这些语句,字里传来洪亮的声音,一字不差。
“秦天柱早已被逐出师门,不再是我师兄。不过,你非要叫师叔的话,贫道也可以特许你。”
“呸,那你抓我来做嘛?”
赵攸往阴阳怪气道:“我曾经怀疑你是秦天柱的私生子,可是不管啷子看,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不过,这个臭脾气,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你想不想搞清楚你师父的过往?”
秦九九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你你你……为为为啥子……不不不想?”
“哈哈,你又结巴了。你是不是用这道符传声才不结巴?”
赵攸往吹胡子瞪眼道:“要要要你管。”
他随后定了定神,对着符咒说:“你真不想了解你师父的过往?”
眼看秦九九用鄙夷的眼神冲着自己摆摆手,他皮笑肉不笑道:“那么,你就不想搞清楚自己的身世,还有漓龙村为何会遭致横祸吗?”
秦九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说:“想搞清楚,但小道更不想被你牵着鼻子走。”
赵攸往眼中流露几分赞许,嘴上却冷笑道:“我俩可以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你帮我除掉毁灭庆林观的妖魔,我会让你晓得所有你想搞清楚的事情。”
“我要是不帮呢?”
“那八十多名庐陵百姓是无辜的。”
赵攸往看到秦九九露出犹豫的神色,趁热打铁道:“天下甫定,人口锐减,朝廷大举移民。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他们身上有官府发的‘凭照川资’。”
他瞟了秦九九一眼,继续说:“他们受龙虎山的一位张姓道士指点,来广西静江府找一块风水宝地定居。”
秦九九依旧默然,却渐渐把头转过来。
“那个道士好像叫什么,什么,哦,对,叫张丁卯。”
秦九九眼前一亮,欲言又止。
“哎呀,他好心想让这些百姓来静江府,重建自己荒芜的故土。可惜呀,有人不讲义气,见死不救。张丁卯道长怕是要寒心喽!”
“好吧,我答应你,你想啷子救人?”
“等你睡醒来,自会明白。我们在漓龙村令公庙见。睡吧!”
秦九九正欲开口,猛然觉得眼皮像灌了铅,无论他怎样努力睁眼,眼皮到底还是闭上了。
注释①:庐州方言,愣头青的意思。
注释②:静江方言,死的意思。
注释③:静江方言,感叹词,同“我艹”。
4 冤家路窄
“喔喔,小九九,小九九,你有没有事,你感觉啷子?”
龙鸡的音量很大,但在凡人听来只是一段长短不一、抑扬顿挫的“喔喔喔”。
秦九九的脑瓜子嗡嗡作响,待他缓过劲来,才看清自己在一个大山洞里。洞高二丈余,广二十余丈,大洞套着几个小洞,不知通往何方。洞壁由一丛丛石柱组成,洞顶倒挂着无数石笋。火把照得钟乳石闪闪发亮,射出珍珠般的光芒。洞外酷暑难当,洞内却凉爽如秋,真是个打坐修行的好地方啊!
可惜呀,刺鼻的血腥味和哭哭啼啼声,打断了秦九九的遐想。
“喔喔,小九九快看,这帮狗强盗简直不是人。”
“搞不好他们真的不是人。”秦九九顺着龙鸡翅尖所指看去,倒吸一口冷气。大铁锅里水沸腾,锅边尸骸一层层。男女老少几十口,伏倒在地哭啼啼,讲着他听不懂的外地话。看守这些百姓的十多名强盗个个膀大腰圆,手执凶器。
“好你个赵老赖,招呼都不打,直接把我丢贼窝,搞什么鬼哦!”秦九九心里骂得正起劲。几名强盗不由分说,把他和龙鸡拎到了强盗头子跟前。
强盗头子坐在一张人骨装饰的石床上,死死盯着手中的兵神像,另一只手搭在用一排骷髅头做的扶手上。他体格威猛异常,怕是两头水牛都拉不动。
他身旁一个拿板斧的强盗嚷道:“哪里来的小牛鼻子?胆敢一个人在大王的洞府门前打呼噜,不想活了!”
秦九九凝神聚气,隐约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却一时找不到源头。
“听不懂静江官话?你是外地佬?”
“没是。”
“哦哟,效区口音,还是个本地仔。哪个道观的?是不是庆林观的余孽?”
“没在道观,漓龙村令公庙的。”
“漓龙村?就是那个十五年前被灭的漓龙村?”持斧强盗讥笑道,“原来是个不入流的乡下道士。你师从何门?”
“原先的庙祝,老秦道长。”
“他叫什么名?
“秦天柱。”
强盗头子闻言,猛然从石床上跃至秦九九身前问:“可是那曾经降服桂北三十六魔的癫子道士秦天柱?”
此人的声音粗沙如老鸹,煞气重得让龙鸡炸毛。矮小的秦九九在对视中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威压,但他不服气,暗中运功,努力不让自己的膝盖和腰杆子打弯。
“正是家师,但他不是癫子。”
“难怪这兵神木雕看着眼熟。那个癫掰现在何处?”
“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只是不拘小节,不是癫子。”
“秦天柱死了?他竟然死了?孤还没找他报仇咧,谁允许他死的?”
这一阵嘶吼震得山洞摇摇晃晃。秦九九眼明脚快,躲过几块落石,还是被洞顶落下的灰糊了一脸。待他再睁眼,不由得冷汗直流。
“喔喔,是你,该死的魔头!”龙鸡顿时情绪激动。
强盗头子现出原形,竟是八臂三眼夜叉鬼王,身长一丈有余,腰带十围不止,大拇指就差不多有秦九九的小脑壳那么大。众强盗也各自撕下人皮伪装,纷纷露出真容,跟那晚被老红龙王吃掉的独目夜叉鬼一模一样。
龙鸡冲秦九九打鸣道:“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只有他听得懂龙鸡说的是:“小九九,这个魔头就是当年毁灭咱漓龙村的仇家,被秦天柱封印多年,不晓得啷子跑出来了!”
他用鸡语对龙鸡说:“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兵神老爷被他拿住了,我该啷子办?)”
“喔喔喔(没要紧),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你快想办法哄他们去令公庙),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龙王爷肯定能吃个够)。”
但秦九九是个实诚脾气,不太擅长扯谎。那次冒充书生引诱妖魔给老红龙王吃的计谋,也是龙鸡手把手教的。他费了好大劲才学会。这回直接骗人,让他更感为难了。
他愁眉苦脸地说:“喔喔喔喔(我有卵法),喔喔喔喔喔(要不你来讲)?”
一人一鸡轮流打鸣,看得众夜叉鬼一愣一愣的。夜叉鬼王不耐烦了,额上的第三眼发出一道绿光,射在秦九九和龙鸡的脚边,把地炸出个窟窿。
持斧夜叉鬼说:“大王的意思是要你讲人话,不给说鸟语。”
“大魔头,你要小道讲什么?”
“秦天柱埋在哪?孤要去看看。”
“你想干嘛?是不是要挖我师父的坟?小道不给。”
“哼,孤岂是下作之人?孤还要给他上一炷香。这等高手没被孤亲手打死,真是一大憾事。”
“就是就是。”持斧夜叉鬼对秦九九说,“当年要不是秦天柱有大唐李令公留下的法宝,根本打不过我家大王……”
他话音未落,就被夜叉鬼王一爪削去了头颅,绿色的血溅了一地,把龙鸡惊得炸毛了。
“哝哝刮刮滴①,孤的事哪轮得到你讲!”夜叉鬼王训斥道。
断了头的持斧夜叉却没有倒下,很快从脖颈创口长出了新头。他给夜叉鬼王赔笑道:“大王打得好,神威不得了。”
夜叉鬼王亮出手中的兵神像,对秦九九说:“曾几何时,孤横行漓东之地,人挡杀人,道挡杀道,夷平大小道观十八座。庆林观的牛鼻子倾巢而出,布下天罗地网,照样奈何不了孤,直到他们把秦天柱从禁地放出来。”
“秦天柱原为庆林观的降魔长老,精通正宗道法。他却带艺投师,跟鬼师公学习傩巫之术,将其融入道法。庆林观的牛鼻子们说他搞旁门左道,就把他关在禁地。死到临头才急匆匆求他出手。”
“孤与秦天柱大战三天三夜,不分胜负。后来他把孤引诱到漓龙村,拿了两件法宝,打败了孤。可笑啊,要不是这道巫合流之术,秦天柱未必能胜孤。那些食古不化的牛鼻子面子挂不住,反而把秦天柱赶出去了。真可悲!”
“他用啥子法宝打败你的?”
“扯卵谈!你是秦天柱的徒弟,竟然不知他有三件法宝?”
“等下!大魔头,容小道确认一下,到底是两件法宝还是三件法宝?”
“他自己说有三件法宝,孤只见过两件。一件是令公三相面具,另一件就是它。”夜叉鬼王举起手中的兵神像说,“你道行太浅,使不出兵神铁虎真君像真正的威力。否则也不会轻易被擒。至于第三件法宝,孤只晓得也跟令公有关,据说拥有无与伦比的神力。”
秦九九暗自埋怨道:“师父,你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
夜叉鬼王厉声问:“老实交代,秦天柱的第三件法宝是啥子?”
“晓不得。他连令公面具的秘密都没讲过。”
“不可能。他断气前就没有跟你留下什么谜语?”
秦九九摇摇头说:“没,他闭眼前只教了我一段‘开心三诀’。”
“开心三诀!那是什么道门秘法?”
“无所谓,没必要,不至于。不多不少九个字。他还要我永远牢记这套口诀。”
“混账,你敢戏弄我家大王,老子要砍死……”持斧夜叉还没动手,脑瓜子又落地了。
“孤在问他话,你插嘴干嘛卵,一边去。”夜叉鬼王甩了甩爪子上的绿血,一脚踹飞持斧夜叉的身躯。
秦九九见夜叉鬼王如此暴虐,心生三分怯意。他强自镇定地说:“大魔头,我师父降妖伏魔时从不带我,也没跟我说起过你。你说的法宝,我真是头一回听到。骗你我就五雷轰顶!”
“哼,谅你这小牛鼻子也耍不出什么花样。等等!”夜叉鬼王忽作恍然大悟状,“孤明白了,秦天柱这卵人连自己的徒弟都信不过,百般提防,哈哈哈哈。”
龙鸡反驳道:“喔喔,你胡说,秦天柱最疼小九九了。他是漓龙村最后的遗孤,秦天柱不能冒险!”
“鸡爷你讲什么?我不是师父从外面捡回来的吗?”
“喔喔,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但你的确是漓龙村的弃婴……喔喔喔,说来话长,本龙鸡一下子讲不清楚。”
“它不敢说,孤来说。”夜叉鬼王狞笑道,“若非秦天柱把孤引到漓龙决一死战,漓龙村也不至于覆灭。他养你八成是为了赎罪,你却认这个灭村元凶做恩师,愚蠢至极,哈哈哈哈。”
秦九九心乱如麻,他不愿相信妖言,可又没法不质疑师父。
师父生前从不带他外出历练,甚至有不少本领只教两位师兄而不教自己。他原以为是自己太笨,不堪大任。现在回想起来,师父还真是什么事都没告诉自己。难道背后真有鬼?
他不能不怀疑师父,却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是不是也值得怀疑。质疑像叠罗汉一样层层叠加,令他心里堵得慌,泪花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硬是没落下来。
“喔喔喔!喔喔喔!”龙鸡两声啼鸣,让秦九九回过神来。
“榆木脑袋,喔喔,快念清心咒。”
秦九九抹泪合眼,盘腿打坐,开始念咒,念着念着,嘴角却多了一条血线,满头汗滴大如黄豆。
“喔喔,小九九,不要信大魔头的魔音鬼话。本龙鸡在漓龙活了一百多年,啥事没经历过。你不要怨恨秦天柱,漓龙村本来就没救了……”
“哦,孤记起来了,原来是你,你当时不是这副模样。怎么,现在沦为家禽了?”
“喔喔,上回是本龙鸡差火,拖了秦天柱的后腿,否则你早该魂飞魄散了。”
“哼,这小牛鼻子心中本来就有疙瘩,孤只是帮他正视本心。”
“呸呸呸,喔喔,一派胡言。魔头,你当初也是这样用魔音蛊惑人心,让漓龙全村男女老少先后入魔,自相残杀。秦天柱赶到时,已经太晚了……”
就在一鸡一魔斗嘴之时,秦九九的表情越发痛苦,头上青筋暴露,嘴角上的血线越来越粗。当夜叉鬼王提起龙鸡的双足时,他终于爆发了,一阵仰天长啸竟然让山洞摇摇欲塌。
“啊啊啊啊啊……神莫乱动,话莫乱提。天地肃静,万物噤声。都给小道闭嘴,急急如律令!”
龙鸡和夜叉鬼王同时失音,在场的其他人与魔也安静如鸡。山洞也停止了震动。
“鸡爷,对不住了。鬼王,我现在就带你去找秦天柱的坟。我倒要看看那个老癫掰究竟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瞒着我。倘若里面真有第三件宝贝,一人一半。”
夜叉鬼王在开怀大笑,有图像没声音。龙鸡急得直扑腾翅膀,说的什么没人听得见。它无意中看到秦九九通红的眼睛里滑下了一滴清泪,挣扎得更厉害了……
注释①:静江方言,啰啰嗦嗦的意思。
5 令公的宝贝
瞧瞧这条沿江的旧官道,鸦群挤枯树,十步一孤坟。入夜后煞气森森,妖魔才觉得心旷神怡,凡人怎能不闻之色变?
秦九九在前面带路,夜叉鬼王的部众几乎倾巢而出,只留下几个卒子看守那群只能任人鱼肉的庐陵百姓。
一座石界碑出现在路的尽头,上面写着“漓龙”二字,还刻有太极八卦印。煞气似乎本一股无形的墙挡住了,漓龙废墟内的天地灵气依然充沛,没被污染。
众夜叉鬼突然纷纷软倒在地,喘不过气来,独眼顿时变得通红,脑门上的绿焰弱如风中残烛。八臂三眼夜叉鬼王屹立不倒,但看他的表情也不轻松。
“秦天柱,你果然留了一手。”他对秦九九说:“小牛鼻子,快破解这个护村大阵。否则,孤就吃了这个庐陵老头。”
他有八只手臂,其中六只手拿着各式兵器,还有一只手抓着一位老者,轻松得像捏一个泥人。
老者是江西庐陵移民的头头,人称“黄公”。这些人从前朝开始就是世代造船的匠户。朝廷下令大举移民实边。黄公率领村民跋山涉水,不少人贫病交加倒在途中。还好,半个月前,大多数人活着来到静江府,在官府那里造了籍册。他们受秦九九的大师兄张丁卯道长指点,选择漓龙故地重建家园。
谁知一行人路过秦天柱封印夜叉鬼王的山洞时,有个小伙手贱,打破了用来维持封印的秦御史镜,意外将妖魔放出来……唉,误人又害己,庆林观因此覆灭,静江府为之不宁。
“小秦道长,救救老朽。”黄公的官话有浓重的庐陵口音。
眼见黄公奄奄一息,秦九九冷冷地说:“把龙鸡和兵神像还给小道,否则谁也破不了这个阵。”夜叉鬼王应允了。
“鸡爷,兵神老爷,你们要是不帮小道,剩下的六十多个庐陵乡亲还够妖魔吃几顿呢?”
“喔喔,秦九九,算你狠。你现在跟赵老赖一个卵样。”龙鸡愤愤然对夜叉鬼王说,“喔喔,魔头,你会后悔的!”夜叉鬼王一脸不屑。
秦九九手提龙鸡,足踏禹步,念念有词。
“神莫乱动,话莫乱提,弟子手拿一只鸡,身穿五色衣,头戴红冠色彩灵,弟将拿来何处用,弟将拿来祭刹神。天无忌,地无忌,阴阳无忌,百物尽吉,大吉大利,急急如律令,开!”
他把龙鸡往天上一抛。龙鸡振翼而飞,口吐一道金光。那金光在半空中转了几圈,钻进了界碑的“龙”字里。
界碑瞬间金光四射,一层如同巨型锅盖的金光罩若隐若现。秦九九把兵神像放在地上,施法道:
“神莫乱动,话莫乱提,临兵相斗,陷阵先行,急急如律令。兵神老爷,上!”
兵神像再次化作一尺二寸高的骑虎武士,举着唐横刀向金光罩戳去。
只见几道电流状的耀眼金光以刀口为圆心,顺着金光罩四处游去。金光罩撑不住,裂开了一个大如城门的洞。
煞气潮水般地涌入这个缺口,席卷了漓龙村废墟,沿途的葱郁草木纷纷枯萎,小动物也被惊得往令公庙的方向猛跑。兵神像也自己飞回到秦九九手中。
夜叉鬼们很快恢复了气力,纷纷爬起来。夜叉鬼王把黄公丢给了秦九九,一掌击碎了“漓龙”石碑。保护荒村的金光罩化作无数荧火,仿佛有了灵性,在一行人的头顶上汇聚成一条小小的“银河”,把全村的路照得亮如白昼。
他仰天大笑道:“秦天柱啊秦天柱,十五年前你与孤一战,两败俱伤。孤还没养好伤找你报仇,你就克料子①了。”
“大王,你看这脚印!”持斧夜叉指着地上的半截脚印,那印迹盖在杂草下,陷地一寸。龙鸡心头一惊,不由得懊恼自己当时没有好好督促秦九九清理痕迹。
夜叉鬼王面无嗔色,头顶绿焰却一下子蹦得一丈高。他质问道:“孤的幼弟出去猎食数日未归,是不是在这里?”
扶着黄公的秦九九冷冷地说:“小道不知。”
“还敢欺瞒!这足迹,分明就是奔令公庙去的。难道……秦天柱还没死?他抓走了孤的幼弟,设下埋伏,让你诱孤进来?”
众夜叉鬼大恐,全都握紧兵器,紧张地四面戒备。持斧夜叉带着部下凶神恶煞地围住了秦九九和黄公,随时准备扑过去把他们撕成碎片。
秦九九火冒三丈。纵然夜叉鬼王比他高大两三倍,他照样大吼道:“秦天柱都入土三年多了,哪还能爬出来搞你老弟?长那么大个,胆子那么小,怕秦天柱就莫来了嘛。又没人求到你来。”
持斧夜叉大怒,上前揪起秦九九的衣领,骂道:“该死的小牛鼻子,你敢吼我家大王,老子砍死……”
他突感脑后生风,赶紧松开秦九九,用板斧挡下了夜叉鬼王的大爪子。
“大王,您都砍我脑壳两次了,我今天不能再挨砍。您明天再揍,明天再揍。”持斧夜叉连连求饶。龙鸡听到这话,眼珠一转,继续静默。
“哼,孤讲过好多次,不许打岔。滚!”
夜叉鬼王收了大爪子,一脚踹飞了持斧夜叉。他对秦九九说:“秦天柱的坟在哪里,快带孤去!”
“去就去,你凶什么凶?”
秦九九给黄公喂了颗丹药,黄公的伤眨眼间恢复了大半。
黄公说:“老朽实在走不动了。”
秦九九二话不说,在黄公的四肢上贴了道符。他迈一步,黄公自动跟着迈一步。他跳出一丈远,黄公也跳出一丈远。
“莫说小道没提醒,我那师父没少在村里设阵,跟紧了,不然走丢了,后果自负。”
有几只夜叉鬼天生爱抬杠,偏要不听教教,看到大一点的瓦房就破门而入。结果一踏进庭院,触动了千锤百炼阵,被锤成了肉泥,炼成了砖块。
众夜叉鬼先后折损八个之后,才不敢再乱来。一行人在秦九九的引领下七拐八拐,上坡下坡,穿过了残破的茅屋,走过了废弃的码头,终于看到了成片的草田。
静江府多山丘,田从来不规整,什么奇形怪状都有。当你走近时才会发现隐藏在田埂和杂草中的坟墓。这里的墓,不在半山腰的小块台地,就在田间地头。修山上是为子孙争风水造化,修田间是图扫墓方便。
秦天柱的墓很显眼,用的是石碑,坟包都用砖头封上。可是夜叉鬼王万万没想到,这座坟墓落在一片荒芜低洼的恶田之间。此地阴气汇聚,分明是个养尸之地。走近一看,每一块墓砖居然都是用妖魔肉身锤炼而成。这让他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邪门阵法。
夜叉鬼王纳闷了,难道秦天柱早已堕入魔道,死后想把自己练成飞天僵尸?
“大王,这碑文有古怪!”持斧夜叉大喊。夜叉鬼王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墓碑前仔细端详。
只见碑上有两行字。
右边写着:“不是秦地柱,不是秦大柱,是秦天柱。”
左边写着:“昨天不出来,明天不出来,今天出来。”
夜叉鬼王疑心大起,喝道:“把小牛鼻子带上来。”
“大王,不好了。小牛鼻子不见了!”“那只会说话的鸡和庐陵老头也不见了。”众夜叉鬼惊慌失措,赶紧四处寻找,没多久就看到秦九九在墓后不远处的杂草丛中招手。
“在呢!在呢!没跑着。快来看小道发现了啥子。”
夜叉鬼王纵身一跃,就跳到了秦九九身边。夜叉鬼们很快围了上来,看到黄公正在清理一个满布杂草与尘土的石像。秦九九趁他们不注意施法,偷偷烧掉了赵攸往留给自己的传音符。
“小秦道长,你猜对了,这个守墓石人不是翁仲,而是……”
“是我师父秦天柱。”秦九九不禁泪流满面,“可恶!他一定是把令公的法宝带进棺材里了,还不告诉我。”
“那还等什么?”夜叉鬼王命令道,“掘墓开棺!”
“等等,鬼王,你不是说要先给秦天柱上一炷香么?言而无信不妥吧?”
夜叉鬼王笑而不语,让部下们继续动手。
龙鸡说:“喔喔,秦九九,本龙鸡说什么来着?鬼话不能信啵。后悔了吧?”
“唉……小道不后悔,晓不得他们会不会后悔。”
“喔喔,魔头要是敢毁了这座墓,一定会后悔的。”
“哼,孤连活着的秦天柱都不怕,难道还怕死掉的他?孤今天不但要挖坟探宝,还要鞭秦天柱的尸,以泻孤心头之恨。”夜叉鬼王说罢,从第三只眼发出一道绿光,墓碑应声而碎,烟尘大起。
不料,烟尘中突然闪出一幅金光灿烂的洛书②。洛书升上半空,瞬间膨胀,让金光重新笼罩住了整个漓龙地界。原先漂着半空的小“银河”却急剧旋转收缩,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股脑儿地灌进了龙鸡的体内。
龙鸡被金光包裹着,两只眼睛发生异变,各长出一个新的眼珠。它身躯一度变得大如孔雀,却又很快还原如初。
秦九九惊讶道:“鸡爷,原来你的真身是重明鸟?有点帅啵!”
“喔喔,发个屁呆。要不是为了帮秦天柱设护村大阵,本龙鸡的神力哪会耗光?喔喔,还不快击碎秦天柱的雕像,反正都是假的。”
秦九九犹豫了一下,还是动手了,碎裂的石像里飞出三道黄符。
龙鸡惊喜道:“喔喔,是移形换位符,赵老赖这次还真说话算话。小九九,咱们该闪了,快,这里要炸了啵。”
持斧夜叉尖叫道:“大王,我们上当了。他们要把我等封印在漓龙村。”
夜叉鬼王气急败坏,用第三眼连射几道绿光。谁知龙鸡喔喔喔,口中喷出三道金光,将绿光全部拦下。
秦九九一手拿三道符,一手提龙鸡立刻念咒道:“神莫乱动,话莫乱提,移形换位,急急如律令!”其中一道符燃起来了。
“臭小子,哪里逃!”夜叉鬼王的六只手臂一起掷出兵器,但还是晚了一步。此时只听一声巨响,秦天柱的墓爆炸了,夜叉鬼们一下子报销了一半。刚才还像白昼似的天,恢复了夜空的本色。唯有远处的令公庙金光四射,在黑暗中分外扎眼。
此时天际突然传来赵攸往的声音。
“魔头,贫道乃你口中的庆林观余孽,荡魔长老赵攸往,贫道和秦九九这个小兔崽子在令公庙等你。想要令公的宝贝,尽管来拿,过期不候。”
“妖道猖狂,杀!”夜叉鬼王三目通红,八臂乱舞,领着众夜叉鬼潮水般地冲向令公庙……
注释①:方言,意思是死了。
注释②:洛书是远古时代人民按照星象排布出时间、方向和季节的辨别系统,与河图同为中华文化、阴阳五行术数之源。洛书的特别之处在于,上面的纵、横、斜三条线上的三个数字,加起来都等于15。
6 不是这样用的
长夜漫漫天未明,魔涨道消愁人心。
秦九九从令公庙正殿跑出来惊叫道:“师叔,师叔,完蛋了。师叔完蛋了。”
“呸呸呸,师叔没完蛋,你喊什么卵啦?”赵攸往临时吃了一张符,嘴皮子利落多了。
“龙王爷没在庙里,我们搞不过这伙妖魔。”
“没在就没在,要什么紧?反正妖魔出不了漓龙村,以后没法再祸害世人。”
“可是我们眼下连令公庙都出不去啊。”
“怕什么?贫道来前占过卜,得了个‘益卦’,结果是‘利有攸往,中正有庆’,气数站在我赵攸往这边!九九,你且看师叔的手段!”
赵攸往飞身登上令公庙屋顶,虽成众矢之的,依然气定神闲。夜叉鬼射来的冷箭总是在他跟前挺住,随后调转方向原路返回,戳穿放箭者的胸膛。他左手抛出一把黄符,化作一队黄袍道士,右手撒出一把黑豆,变成一队黑甲锐卒。这数十兵力足够把守令公庙的各个方向的门与墙。
夜叉鬼王一声令下,众妖魔轮流互相砍下对方的头、手、身躯。他们待自己肉身重新长全,又把砍下的部位拼接起来。夜叉鬼王吹一口妖气,妖气如旋风刮过,这些拼装出来的夜叉鬼就活了,又继续新一轮互砍。他们如法炮制,很快扩充出数百人马,把令公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激战一触即发。
冲正门的夜叉鬼,被两位门神直接弹飞。搭人梯翻墙的,被黑豆锐卒刀砍枪扎。被夜叉鬼王抛到庭院上空的,遭到黄符道士的飞剑阻击。气得带队冲锋的持斧夜叉嗷嗷大叫。
赵攸往施术驱动“兵马”结阵作战,几次打退夜叉鬼的进攻。他居高临下,看到后续的妖魔密密麻麻,先后引动三轮天雷炸了个爽。
一时间,夜叉鬼尸横遍野,可是不一会儿,他们的断头、断肢、外焦里嫩的残躯又长出新的来,最终恢复如初。夜叉鬼王收拢败兵,重整兵马再攻,声势更加浩大。
“啧啧啧,一个个都练成了断头再生术,庆林观败得不冤。有点难搞。”赵攸冲着守在庭院的龙鸡大喊,“鸡爷,该你上了,使用雷法很耗力的,让贫道喘口气。”
“喔喔,才打不到半个时辰就休息,赵老赖你体力不行了啵。”
“是是是,贫道是人,哪有禽兽的体力好。你都恢复七成神力了,还胆小个毛。”
“喔喔,赵老赖,你讲哪个胆小?滚下去躺到,看本龙鸡啷子力挽狂澜。”
龙鸡张翼起舞,足踏禹步,浑身发出火焰般的光芒,变作孔雀大小。它飞到空中起舞回旋,白羽像下雨似的落下,中招的夜叉鬼无不当场自燃。烧完的夜叉鬼们好不容易复活时,突然重新自燃了。八臂三眼的夜叉鬼王目射绿光攻击,却被龙鸡口喷的金光挡了回去。
“该死的重明,孤这就送你下去找你主人。”
“喔喔,魔头,看是你眨眼快,还是本龙鸡吐舌快。”
说罢,龙鸡边盘旋边张口连射一阵光,夜叉鬼王跟不上节奏,只能先用大盾牌遮住身躯,硬是被压制得抬不起来。打了一刻之后,龙鸡趁机俯冲下来,直扑夜叉鬼王。众夜叉鬼纷纷拱卫自己的首领,谁知龙鸡突然在空中打了个翻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持斧夜叉。持斧夜叉慌忙抵挡,龙鸡却一个急停闪过板斧,瞬间绕到持斧夜叉背后,一双利爪拔下了他的脑袋。
持斧夜叉绿血四溅,身躯倒下之后,当场化作一堆枯骨。
“喔喔,赵老赖,他们每天只有三条命,杀三次就死透了。莫让他们撑到天亮。懂了啵?”
“多谢鸡爷明示!”赵攸往大喜,对黑豆锐卒与黄符道士施法道,“神莫乱动,话莫乱提,百万雄兵听我令,每个妖魔不杀三遍不罢休,急急如律令!”
在庭院里待命的秦九九惊讶地问:“你为何会我师父的独门法术——神莫乱动?他连我俩师兄都没教过。”
“这本就是贫道和天柱师兄一起琢磨出来的。嗨,此事回头再说,黄公安顿好了没有?”
“我用一张移形换位符送他去知府衙门,蒙叔肯定会被吓一跳的啵,哈哈。”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师兄的爱徒。”
“师叔,小道也要出阵。”
“不急不急,打仗不能一拥而上,要有序用兵……”他还没说完,已经秃毛的龙鸡从天上坠到俩师叔侄跟前,嘴里还冒着黑烟。
“喔喔,很急很急。本龙鸡闪着腰了啵,赵老赖你快接力。”
“鸡爷,你体力不行啊!”
“喔喔,要不是这荒村没有琼玉膏液喝,补充不了神力,本龙鸡,喔喔,还能大战三百回合的啵。”
“九九,师叔今天再给你露一手,快拿兵神像来。”
秦九九把兵神像递给赵攸往。赵攸往说:“仔细看到,你师父当年是这样使用兵神的。”
他咬破手指,对着兵神像虚空画符,凝结出一个金光“封”字。
“神莫乱动,话莫乱提,临兵相斗勇者胜,铁虎真君攻战疾,饥餐魔肉救等众,渴饮妖血送往生,急急如律令。兵神封印,开!”
“封”字应声而碎,兵神像顷刻间化作骑虎持刀的金甲武士。但这一次的骑虎武士高可一丈二,胯下白虎也长出了双翼。
秦九九头一回看见兵神老爷的完全态,激动地说:“门神老爷,开门,兵神老爷要反攻了啵!”
令公庙正门闻声大开,兵神老爷神狠话不多,驾虎一跃冲了出去,夜叉鬼的阵型顿时被冲个大乱。他卯上了夜叉鬼王,两个庞然大物过招极快,一时打得难解难分。赵攸往的黑豆锐卒与黄符道士也趁机一顿掩杀,将落单的妖魔围杀三次再噶下一个。
形势看似已经扭转了,龙鸡却神情越发严峻。它看到赵攸往一脸疲态,汗水湿透全身,体内的灵气渐渐外溢。
“喔喔,赵老赖,同时施法催动那么多法宝,快要撑不住了啵。小九九,快去把秦天柱的令公三相面具拿出来。”
“早就拿出来了。”
秦九九拿出一副三层的面具,正是鬼师公用百年樟木做的令公三相。面具的第一层是不怒自威的红面武相,代表身为武将的令公李靖的本相;第二层是和颜悦色的白面文相,第三层则是杀气腾腾露出獠牙的金面兽相。
“喔喔,你快戴上面具,跳师公舞,本龙鸡来给你哼师公曲。用秦天柱十五年前击败夜叉鬼王的那一招啵。”
“我没学过,该啷子跳?”
龙鸡大惊失色地喊:“喔喔,秦天柱给你留的秘笈里没写么?”
“一个字都没写,那本书里只有招魂术。可是我还没练会。”
赵攸往插嘴道:“那就快把秦天柱从地下叫上来,让他上你的身来打。动作快点,贫道只能再撑一炷香时间了。”一口老血随即从他口中喷出。
“喔喔,赵老赖把你的黑豆和黄符都撤了,专心给兵神老爷助力,小命省着点用啵。”
“那谁去防杂兵?”
“不把那些杂兵搞掉,本龙鸡就不配当昴日星官的第九十九代子孙。”
龙鸡再次起飞了,它的样子很丑很滑稽,酷似肉铺上挂的脱毛鸡。但秦九九一点都笑不出来。他全神贯注,一遍遍念秘笈上的招魂咒语。可是每当他念咒时,都会感到头痛欲裂,仿佛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突破脑壳,打断自己施法。
“师父,你快从那边回来吧!大伙快要挨卵了。”
天上传来一声凤鸣,那正是重明鸟原本的声音,猛兽妖物闻之胆寒。龙鸡反复俯冲升起,用光秃秃的鸡翅和锋利无比横扫千军。众夜叉鬼都不是它一合之敌,死伤无数。可是夜叉鬼王不倒,他们不敢退缩,一边阻拦龙鸡,一边分兵继续疯狂围攻令公庙。若非两位门神拼了老命在门板与墙壁上游走抗击,早就失守了。
另一边,骑虎的兵神斩下了夜叉鬼王两只手臂,自己也遍体鳞伤。白虎摧动双翼加速了,夜叉鬼王第三只眼里发射的绿光打不中兵神,反而屡屡中招。可惜这场速度与力量的对决,终因赵攸往灵力不支而渐落下风。
兵神与白虎急剧萎缩,只剩下一尺二寸大小,手中的唐横刀也切不开夜叉鬼王的皮肉了。但兵神有着铁虎真君一般的猛志,反而以更加小快灵的打法应战。他终于抓住一线战机,戳瞎了夜叉鬼王的第三眼,自己却被打断成两截,变回木雕模样。
好在添翼白虎机灵,背驮兵神木雕下半截,口叼上半截,硬是突破围追堵截,撤回了令公庙。夜叉鬼王正欲追杀,遭到了龙鸡的阻截。
赵攸往瘫坐在地,吐血几口,捂着胸口问:“小兔崽子,你搞得了没有?再不把你师父召唤出来,我们都得死。”
秦九九没敢分神,强忍剧痛,继续心急火燎地念咒,依然无果。
“窝囊废,你莫念了,我来!”
赵攸往调整气息,亲自施展招魂术……也没成功,但快了。他已明白问题所在——秦九九看不见自己头顶上有个金光“封”字,他看得见。
“糟了,我怎么忘了这事!唉,师兄,你为这娃崽牺牲太多。”赵攸往心头一阵剧痛,却斩钉截铁地说,“九九,你怕死么?怕的话,就用最后一张移形换位符跑吧。”
“怕!但小道不走,死也要拉着魔头陪葬。”
“好,你认真听师叔说。你生来就魂魄不全,是天柱师兄用自己的一魂一魄给你续命。他还下了一道禁制,如果你硬招他的魂,就会失去那一魂一魄,至少会变成活死人的啵……”
此时,天降一物落在赵攸往和秦九九之间。俩人定睛一看,正是被打成重伤的龙鸡。
“喔喔,往事以后再提,你俩不跑来不及了啵!”
可惜夜叉鬼王已冲至庙门前,两位门神无力抵挡。只听轰隆一声,令公庙的围墙塌了,剩下的一百多个夜叉鬼围了上来。
夜叉鬼王狂笑道:“小牛鼻子,你要是把这个庆林观的余孽杀了,孤可以考虑放你和重明鸟一条生路。否则,连你也吃掉。”
赵攸往大笑道:“九九,你记住,敌人的话就算有九分真,也一定有一分假。那一分假话就是敌人想让你轻信的。迷惑之时,莫忘道心!”
秦九九毅然抹泪说:“师叔,动手吧!我要师父回来。”
“好崽!”赵攸往用手指饱蘸龙鸡的重明之血,在掌心画了一道符,随即捏爆了秦九九头上的金光“封”字。秦九九当场倒下了,脑门里飞出一魂一魄钻入土里。
片刻之后,地面突然出现一个金色光圈。一位中年高个子道士从光圈中冉冉升起,他手执拂尘、背负宝剑、英气十足,不是秦天柱还能是谁?
“秦天柱,拿命来!”夜叉鬼王八臂已经复原,扔出八种兵器袭击,来势汹汹,却被秦天柱用拂尘全部缠住了。
“魔头,你莫那么大火嘛。容我先跟徒弟、师弟、宠物寒暄几句。”他一甩拂尘,将八种兵器悉数奉还,夜叉鬼王也是稳稳接住。
秦天柱从怀中掏出一面宝镜照向秦九九。秦九九苏醒过来,激动地说不出话。
“哈崽崽,招魂术不是这样用的。看为师示范一遍。”秦天柱拿走了令公三相面具,把宝镜丢给赵攸往,“你们自己疗伤。”
“秦天柱,孤卧薪尝胆十五年,天天都在想办法破解令公的法宝。看招吧!”
不知谁喊了一声:“挨卵了,大王要用那一招,快逃啊!”
一百多名夜叉鬼纷纷四散而逃,跑得慢的被夜叉鬼王抓起来,一口吃掉。二十多个妖魔下肚,夜叉鬼王顿时长成了四丈高的巨人,剩下的双目变得通红,头顶的绿焰已经覆盖全身,獠牙更长了。
“就用你当年打败孤的那一招,决一死战吧!”
“哦哟,大道之行,当与时俱进。何必拘泥于一招一式?”
夜叉鬼王出手了,秦天柱边应战边施法:
“神莫乱动,话莫乱提,请神仙千里长,一请大唐李令公,魂兮归来神犹在。二请敕封得胜金角老红龙王。急急如律令!”
只见令公三相面具飞到空中,金光一闪,化作一个四丈高的长枪金甲神将,样貌酷似庙里的令公神像。
“这跟上回的不一样啊!”夜叉鬼王心头一惊,见神将挺枪刺来,仗着力大正面接招,马上就后悔了。
“秦天柱,你打赖嚎①,居然直接请天神令公下凡代打……”这是夜叉鬼王灰飞烟灭前最后的遗言。
“醒里醒搞②的,令公庙不请令公请哪个神?”秦天柱转过身来,指着正在疗伤的秦九九、赵攸往、龙鸡训斥道,“他醒算了,你们也跟到醒,直接招令公的魂不就得了,还叫我上来做嘛?脱裤子放屁。”
“师父,剩下的妖魔还追不追?”
忽然一声龙吟响彻天际,随后夜叉鬼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知过了多久,漓龙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回复了宁静,只有老红龙王的笑声格外响亮。
“哈哈,秦天柱,还是你最好,给本王送了那么多宵夜……”
注释①:静江方言,耍赖的意思。
注释②:静江方言,傻里傻气的意思,此处的醒=蠢。
7 一起来抢龙头喽
洪武六年夏,静江府改名桂林府已有一年了。漓江上的龙船历来是“五年一小扒,十年一大扒”。今年恰逢“小扒”。
日落雁山头,云列鱼鳞阵。漓龙码头船来急,渔鼓歌师唱小曲。
歌师唱的什么曲?
《漓水龙神犯天条》《令公荡魔平桂州》《铁虎遇仙诛蛇王》《鬼师公三助周通判》《王九娘勇闯妖旗阵》《粽粑老奶戏猴妖》《老秦小秦斗夜叉》,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忽来一阵不太整齐的龙船歌,盖过了所有的渔鼓说唱。
“哦嗬,吔~嘿唉~哦,吔呀嘿唉,哦嗬,吔呀,吔呀哦吔唉嘿,吔呀,哦嗬,吔呀哦吔嘿~哦嘿……”
这是漓龙村的船丁们在岸上练习划桨。带头的是里长黄公,新的金角老红龙王船就是他领着后生们打造的。
船丁们既有江西庐陵来的移民,也有因战乱成孤寡的本地百姓,如今都成了一大家子。有些在漓龙码头开店铺的外地客商带来了家眷,又买地置屋,看来是要在此长久扎根。
村尾的三娘祖庙还荒着,但村头的东华帝君庙香火续上了,庙祝正是庆林观原荡魔长老赵攸往真人。
赵攸往跟龙鸡站在码头,等着南下平乐府除魔的秦九九归来。听蒙捕头说,他这次赚的赏钱,足够重修村里的三座庙。
“喔喔,跑调的跑调,抢拍子的抢拍子。这些醒仔唱的龙船歌,比百年前的船丁差远了。”
“鸡爷,你太严厉了。全村除了你,哪个都没见过当年扒龙船的盛况,慢慢来啰。”
“喔喔,赵老赖,留在这个小村子,你甘心么?”
“这里的日子多舒坦啊,贫道有庙田,有乐捐,偶尔去帮人除魔领赏,不用跟那些食古不化的家伙扯皮,还不够么?贫道总算明白,师兄当年为何要留下来。”
“喔喔,可惜秦天柱的徒弟里只有小九九会这么想。”
“因为贫道相信,鸡爷待了一百多年都不嫌腻的地方,一定是好地方。”
“喔喔,可是……你真的不用回去复兴庆林观吗?”
“朝廷从永州府和广州府调了几个师叔来主事,他们带来的弟子很多很多。庆林观已经用不着贫道了。”赵攸往捡起石头打了个拐弯的九连水漂,缓缓说道,“天柱师兄死后,桂北这一脉的庆林观弟子,只剩贫道能背‘旁门左道’的黑锅了。”
“喔喔,那你干嘛不写信叫秦天柱那俩徒弟回来?张丁卯有龙虎山撑腰,白元亨有武当山背书,又是土生土长的静江人,还怕在庆林观争不过那些外来户?”
“对啊!这法子好,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岁的老妖怪。”
“呸呸呸,喔喔,你才是妖怪,本龙鸡可是昴日星官的第九十九代子孙,重明鸟转世。”龙鸡跟赵攸往打闹了几下,又说,“喔喔,话说回来,当初你揭发秦天柱的事,也是你俩商量好的吧?”
“虽然,但是,贫道确实嫉妒过师兄,不敢妄言那时没有趁机取代他的私心。”赵攸往叹息道,“可师兄说过,庆林观至少要留一个能守正创新的人,否则风头迟早要被紫极宫、玄元洞盖过……唉,到头来,贫道这恶人白做了。”
“喔喔,莫叹气,世事沧桑难料嘛。就像漓龙村,曾经有四条龙船、四只龙鸡,如今不也只剩老糊涂龙和本龙鸡俩独苗了?喔喔,真正的老漓龙人,只剩秦九九一个了啵。”
“话说今晚就要抢龙头了,他赶得回来么?”
“喔喔,本龙鸡最了解小九九了。为了哄老糊涂龙开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天都快黑了,江上的船都靠岸了。漓龙船丁们结束了训练,纷纷朝令公庙走。充当吉祥物的龙鸡和担任司仪的赵攸往,也只好先回去了。
令公庙正殿里,木雕龙头披红挂彩,只是口中没了龙珠。村民们跟着庙祝秦九九一起叫它“老红龙王”,可是这些新漓龙人从没见过它显灵。
黄公逢人便说自己被传到知府衙门后,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龙吟,疑心那是老红龙王的声音。他悄悄问过秦九九和赵攸往,秦九九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赵攸往只意味深长地说:“龙王爷应该不再会醒了。”
月照当空,漓龙村全体船丁在赵攸往的带领下烧香拜庙,老幼妇孺在庙门外看热闹。随后,负责主持仪式的赵攸往再次讲解关于“抢龙头”的规矩。当然,这些都是龙鸡告诉他的。
“抢龙头”是漓江沿岸部分龙船村里的特殊礼仪。只有关系极好的“龙亲”村子之间才能搞。这一年龙王下殿(把神庙里供奉的龙头从庙中神台上抬下来)后,邻村的龙亲会选一个黄道吉日,在子时前成群结队地来到主村安置龙王的庙前,唱龙船歌“宣战”。
客村的人要敲锣打鼓赤脚来,主村的人也要赤脚在庙里迎接,并与宾客合唱龙船歌。然后主村杀猪做龙船饭,招待抢龙头的龙亲。
待到酒足饭饱后,双方的船丁回到庙里,一起给龙王烧香烧纸钱,鸣鞭炮,唱龙船歌。接下来就是正式的“抢龙头”。主村船丁在龙头前护卫,客村船丁上来“硬抢”。双方打打闹闹,你攻我防,但要点到为止,谁也不给下黑手。闹到天快亮的时候,主村船丁就卖个破绽,让客村的龙亲把龙头“抢走”。
客村把龙头“抢”回去后,要在自己村里的神庙供奉一段时期,然后过几天选择良辰吉日,请主村所有船丁吃龙王饭。酒足饭饱后把龙王和杀好的整猪、糯米糍粑用一担担扛盒装起来,让主村的人抬回去。
这次来抢龙头的友村,是三里之外的天灵村,也是个由江西、湖广移民与本地乡民共同建起的新村子。虽是新村,神庙、龙船、舞狮、傩队俱全。他们家的黄龙船认了漓龙的老红龙王船做大哥。
由于两村的本地人少,多数人对龙船习俗不够熟悉,过程还是搞得乱七八糟的。
天灵村的船丁们在子时敲锣打鼓进来,舞狮和傩队都跳得颇显功夫。热闹是热闹,他们偏偏忘了打赤脚,被赵攸往点出来后,才手忙脚乱地解开草鞋、绑腿、布袜。然而天灵村请了本地的歌师来对歌,龙船歌唱得那叫一个地道。
惊动言来惊动言,
天灵众弟子惊动老红龙神,
惊动老龙莫见怪,
保佑两村老少得安宁。
黄公还说不惯静江官话,杂了很多庐陵乡音。他本是手巧舌拙之人,一时间竟然想不出词对歌。关键时刻,赵攸往掏出传音符,让这些凡人都能听懂龙鸡的“喔喔喔”。在场众人无不欢呼:“鸡神公牛掰!”
只听龙鸡唱道:
喔喔,石榴开花叶又青,天灵大哥①好费心。
喔喔,石榴结果树上生,敬龙王神奉龙神……
龙鸡多年没对歌瘾头大,跟歌师你来我往,唱了小半个时辰。它肚里还有好多词,奈何传音符的法力耗尽了,大家又只能听到一阵抑扬顿挫的喔喔喔。
反正两村的人都饿了,干脆赶紧开席。饭桌上热热闹闹,一片祥和。天下趋于安宁,大明方兴未艾。桂林府百废待兴,这回的龙船宴比较简单。但大家相信,等到五年后的“大扒”时,桌上的菜肴一定会丰盛起来。
酒过三巡,黄公凑到赵攸往耳边说:“赵真人,老朽是不是眼花了?天灵大哥的年轻仔们好像比刚来时的块头变大了!你再看看咱们村这些娃崽,啧啧啧,一个个瘦干干的。待会儿抢龙头啷子防得住人家?”
“黄公多虑了!抢龙头本就是龙亲之间搞起好耍的,不能伤和气,没必要争强斗狠嘛。”
“可要是一下子就给他们抢到龙头了,就没那么好耍了嘛。”
“是啊,九九也说过,要两边拉扯久一点才好耍。”
赵攸往不禁回想起秦九九外出前的消沉样。
那天除掉夜叉鬼王后,秦天柱也得回阴间报道了。他最头痛的是秦九九少的那一魂一魄。可是他已经死了,就算再取出自己的魂魄给爱徒,阳间之人也承受不起这份阴间之力。
就在众人左右为难时,老红龙王吐出龙珠。他用尽昔日漓水龙神留在人间的神力,将龙珠化注入秦九九体内,补全了那缺失的魂魄。还没等秦九九的两行泪流到腮边,老红龙王的肉身就彻底变回了木雕。
他只留下一句话——“本王独活太久太久,要睡个回笼觉,你们莫叫醒我。”
从那以后,赵攸往再没见秦九九笑过。秦九九伤愈后就离开了令公庙,一年中踏遍桂北诸乡,一面降妖伏魔、解围救难,一面试图寻访得道高人,找到重新唤醒老红龙王的秘法。他这次去平乐府阳安乡帮古靖观的大道士除魔,也是因为听说古靖观里有一颗龙珠,搞不好能让老红龙王苏醒。
“喔喔,赵老赖,赵老赖,你发什么呆?准备开始抢龙头了啵。”
龙鸡的呼唤声把赵攸往拉回了现实。他整了整道袍,带着双方船丁去庙里烧香烧纸鸣鞭炮,然后宣布抢龙头正式开始。
天灵村的船丁们上身打着赤膊,戴着包括令公面具在内的桂北三十六神傩面具,纷纷鼓起饱满的肌肉,引得围观者一片叫好。他们个个硬桥硬马,身手矫健,拳来脚往占尽上风。漓龙的船丁们起初疲于招架,听到同村的姑娘们一阵嘘声,倔劲也上来了,说什么都不能在父老兄弟姐妹面前丢脸。
“点到为止,点到为止……”赵攸往不断提醒道。他猛然发现,天灵船丁有点异样,这个武功招式有点眼熟,于是施法打开天眼一看,又好气又好笑。
“好小子,你玩赖!”
赵攸往一拉袖子,令公庙里顿时刮起一阵狂风,让双方不得不闭眼停手。天灵船丁的面具全被风刮了下来,风中还卷出一堆黄符。天灵船丁们的肌肉仿佛泄了气的皮球,顿时小了一圈,尴尬得耳朵根都红了,纷纷捂住了脸。
“喔喔,你搞什么鬼?啷子比赵老赖还赖!”龙鸡飞过去用嘴啄刚才戴令公面具的捂脸少年,“喔喔,秦九九,莫以为你是秦天柱的第三件宝贝,本龙鸡就不打你。”
“是小秦道长回来啦!”“不对,小秦道长,你干嘛帮人家那边?”“小秦道长,你是不是魂被天灵大哥家的小姑娘勾走了?”漓龙村民又惊又喜,围着秦九九七嘴八舌。
两村的船丁有些懵懂,便问:“赵真人,这龙头还抢不抢?”
赵攸往见场面失控了,气得一跺脚嚷道:“抢,干嘛不抢?你们继续抢你们的,贫道去清理个门户先。秦九九,小小小小王八蛋,看看看看招!神神神神莫乱动,话莫乱提……”
“耶嘿,师叔,你来真的啵!你又结巴了?那小道不客气了。”
令公庙里闹哄哄,主客双方欢呼雀跃,金光闪烁亮彻天际,“神莫乱动,话莫乱提”的咒语此起彼伏。谁也没注意到,庙门上的两个门神笑弯了腰,一道上大下小的黑影突然从门中窜出,快如疾风闪电。没多久,龙鸡飞出来紧追明月下的黑影。
“喔喔,兵神老爷,快回来,你这是作弊啵。”
只见骑着添翼白虎的兵神,正顶着龙头在村道上夜跑。龙头的嘴里含着一颗发彩光的龙珠,两只龙目开始有点亮了……
注释①:按照桂林龙船习俗,统一称60岁以上的人为‘前辈’,60岁以下的人无论年纪大小都互称对方为“大哥”,自称“小弟”。也有部分供奉母龙或女神的村子是互称“大姐”,自称“小妹”。所以漓龙村的人(包括龙鸡)要统称对方为“天灵(村)大哥”,而天灵村的人要称漓龙村的人为“漓龙(村)大哥”,不分男女老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