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男朋友喝下一杯雄黄酒,变成了一条硕大粗壮的白蛇。
我惊恐万分,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站在床前,凑近我耳边,说:「许郎,一千年了,想我么?」
01
五月初五,挂艾草,吃粽子,佩香囊,喝雄黄酒,这是我家乡的传统习俗。
我从没想过,这习俗有一天会要了我的命。
我叫宁湘,是江南水乡的渔村姑娘,很早就一个人来杭州打工。
我和男朋友是在西湖边认识的。
当时是盛夏,天气闷热如蒸笼,我突然心脏难受,倒地喘不上气,有种濒死的感觉。
是他救了我。
他是医生,跪在地上给我做了人工呼吸。
后来我被送到了医院。苏醒后,他坐在病床边,喂我喝绿豆汤,一小口,一小口。
我喝的很慢。
故意的。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炽热的阳光挡在百叶窗外,我依偎在他身边,一小口,一小口,喝绿豆汤。
凉凉的,甜丝丝的,直沁入心底去。
他说他叫白云帆。
好美的名字,和他的人一样。
他给我留了手机号,说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联系他。
他开车送我回了家。
我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不想要你走。」
我哭了,哭得像个傻逼。
我幼年父母早亡,十多年来无亲无故,像一株浮萍飘荡在人世间,无人问津,无人关心。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有时半夜发病,只能自己打车去医院,自己举输液的瓶子,自己在家属栏签字。
我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奔波谋生,一个人淋倾盆大雨骑车回家,一个人拎行李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
我不懂什么是「爱」。
但是我爱他,我觉得。
我爱他。
像烈火点燃了滚油,像海啸吞噬了沙漠。
一夜缠绵。
他给我脖子上挂了一块白玉。
说戴上就是他的人了,他会罩着我,一生一世。
02
一爱,就是五年。
本以为还要爱一辈子,爱到地老天荒。
直到那个端午节。
我搬出了自酿的雄黄酒,与他举杯共酌。
酿雄黄酒的法子是小时候村里老人教我的。据说在端午这天喝,有驱邪消灾的功效。蜈蚣、毒蛇、癞蛤蟆都怕雄黄,妖精沾了还会显露原形。
我是不信的。
但这么多年还是保留了这个习惯,主要是为了缅怀过去。
这夜,月色很好。
我和白云帆就着粽子,浅斟慢饮。
他揽我在怀,含着酒露,轻轻吻我。
我吃吃地笑。
他修长的指尖沾了酒,在我额上写了个「王」字。
酒好凉。
我哆嗦了一下。
「怕我?」他轻笑。
「才不怕呢。」我笑嘻嘻说。
「不怕?」他挑眉,「那现在呢?」
下一秒,出现了让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条白色巨蟒,蓦地腾空而起!
这白蟒巨大无朋,仰头嘶吼,几乎撞破屋顶。长满鳞片的长尾横扫过来,把我掀翻在地。
我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后退。
它猛然低头,张开血盆大口,血红分叉的信子滋滋作响,一下子伸向我的脸!
「啊啊啊啊啊!」我惊恐尖叫。
紧接着,心口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03
醒来时,我躺在床上。
夜色漆黑如墨。
冷汗浸透了衣衫。
白云帆躺在身边,背对着我,轻轻打鼾。
恐怖的一幕幕浮现脑海。
天啊,白云帆刚刚好像……变成了一条白蛇?
我一下子想到白蛇传的故事。
传说中,白娘子喝下雄黄酒,显出了白蛇的原形,还把许仙给吓死了。
难道说……
我男朋友是蛇妖?
这也太扯了!
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哪来的蛇妖?
一定是做噩梦了。
可是,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
想不起来了。
多半是喝多了,断片了。
「阿帆,我做噩梦了……」
我从背后抱住白云帆,撒娇等待安慰。
「梦见什么了?」他哼哼唧唧,含混不清地说。
「梦见你变成了一条白蛇,特别大,特别凶,张开血盆大嘴,还吐蛇信子呢,好可怕啊。」
「哦?是这样的吗?」
他翻了个身,转过头来。
一刹那,我呼吸骤停。
他的脸,分明是一张蛇脸!
白惨惨的脸上满是鳞片,绿豆般的小眼睛发着冷光。
血红的嘴巴越咧越大,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和弯弯曲曲的信子。
我放声尖叫,跳了起来。
他邪诡地笑,蛇脸在月光下反射银光。
「啊啊啊啊啊!」
我一口气没倒上来,双膝一软滚到地上,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仍躺在床上。
这一次,白云帆坐在床前,泪眼婆娑,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啪嗒」一声,他扔了碗,扑到我身上。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我愣愣回不过神来。
「许郎,一千年了,想我么?」
他凑近我耳边,颤抖着,轻轻说。
什么?
什么许郎?
什么一千年?
……
我头痛欲裂。
电光火石间,那张可怕的脸返回脑海。
我一个激灵,一把推开了他。
「你怎么啦?」他不解地眨眼。
我疯了般推搡他,大叫:
「救命啊!妖怪!滚!滚出去!」
他跌跌撞撞,被我推出门外,一屁股跌倒在地。
「砰!」
我用力关上房门,反锁起来。
哆嗦着摸出手机,打了110。
「我家进蛇了!大白蛇!妖怪!救命!」
接警员莫名其妙,问了几个问题,最后还是要了我的详细地址,表示民警会上门调查。
我攥紧手机,度秒如年地等待警察到来。
「叮咚!」
十几分钟后,门铃响了。
我冲出房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去开门。
但白云帆早了我一步。
「您好,有什么事吗?」
他系着围裙,挽着袖子,一副居家好男人模样,诧异地瞧着门外两位穿制服的警察。
「我们接到报警,您家里进蛇了?」
「快抓住他!他是蛇妖!」我大喊,狂奔到警察身边。
「宝贝儿,你在说什么?」白云帆满脸无辜,「什么蛇妖?哪里有蛇妖?」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用一种看傻子的同情眼神看着我。
「警察同志,他真是蛇妖!他刚刚就变成了一条白蛇,有这么大,这么粗,这么长!可吓人了!」
我卖力比划,喘着粗气说。
「先生,」警察对白云帆说,「如果您爱人有精神问题,建议药不能停,尽早带去医院就诊。」
说罢,两个警察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别走啊!」我追出去,却被白云帆一把抓住后领,揪进了门。
「啪」一声,门被踹关了。
下一秒,湿冷的唇覆了上来。
蛮横,霸道,缠绵,熟悉的感觉。
但没有了正常人的温度。
直到我快窒息。
他才松口。
我对上了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眸。
好似两汪寒潭。
「你出卖我。」
他冷冷说,血红的眼眶充满恨意。
「一千年了,许仙,你还是这么懦弱。
「让我心寒。」
04
许什么?
什么仙?
「你在说什么鬼?!」
白云帆的脸上浮现悲凉。
「你不记得我了……你还是没想起来……」
他掩面哭泣,软塌塌倒在地上,身体柔若无骨,蜷缩成一团。
我震惊后退。
「白云帆,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抬眸,满眼幽怨。
「你忘了,那我讲给你听。」
他讲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我耗尽全部想象力,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思路。
他,本是青城山下一条白蛇。
修炼千年,蛰伏在西湖湖底,难耐寂寞,要去人间红尘走一遭。
幻化为女子,唤作白素贞。
那是南宋孝宗淳熙年间。
清明,烟雨霏霏,断桥赠伞,眉目传情。
白素贞爱上了一个男人。
一个凡人,许仙。
遂以身相许,约定白头偕老。
无奈法海和尚从中作梗,把许仙掳到金山寺,强迫他削发为僧,与白素贞一刀两断。
当时,白素贞已怀有身孕。
为救夫君,她兴风作浪,水漫金山。
一场恶战后,体力不支,在断桥边生下了孩子。
此时,法海趁人之危,把白素贞收入金钵中,压在了雷峰塔底。
「雷峰塔倒,白娘子出。」
待到雷峰塔倒塌之时,白素贞才能重见天日。
「这故事,你熟悉吧?」讲到这儿,白云帆问我。
我点了点头。
白娘子的故事,家喻户晓。
「你就从来没好奇过,白素贞后来怎么样了吗?」他说。
「后来……不就是被压在雷峰塔底了吗?」
「不,她已经出来了。」
「出来了?!」
「对,出来了。」
我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哪?」我颤声问。
「就站在你面前。」
「轰」地一下,我脑子炸了。
他盯着我,目不转睛。
月光下,那张清秀的脸庞苍白如纸,透出一股隐隐的非人的诡气。
我打了个寒噤。
「你是说,你……你是白素贞?」
「正是。」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扯什么淡!」
太荒唐了。
「可你是个男的啊!」
与我朝夕相处的男朋友,竟然说他是白娘子!
「谁说我是男的了?」他勾起唇角,笑得妖冶。
「作为一只两千年道行的蛇妖,要操纵这具躯体的性别和样貌,不是易如反掌吗?」
「不对!」我摇头,质疑,「雷峰塔没有倒啊!白蛇怎么出来?」
雷峰塔好端端矗立在西湖边,所有人都能看到的。
「小傻瓜。」他嗤笑,「雷峰塔早就倒了,现在的是重建的。」
「啊……?」
「民国十三年就倒了,你不知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
「鲁迅写过一篇《论雷峰塔的倒掉》,没读过吗?有空应该读一读,写的很好。」
「……」
「我早就给你说过,多读点书,对你有好处。」
「……」
我满脸问号。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白云帆看着我,双眼却没有聚焦,好像透过了我的身体,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1924年,雷峰塔经历千年风雨侵蚀,终于轰然倒塌。黄土弥漫,巨响震天。
「我终于重见天日。
「记得那是初秋,天高云淡,人间美如画。
「从出塔的那一天起,我就在苦苦找你,许郎。」
他流泪,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自你我离别,已过去了近一千年。一千年,改朝换代,沧海桑田,你不知已经历了几世轮回……」
「从1924年,我出塔之日,到2017年,与你重逢的那一天,整整93年,三万三千多天,每一天,我都在寻觅你。
「从江南到漠北,从西域至东海。从战火狼烟,到繁华盛世,眼见高楼大厦平地起,钢筋水泥遍人间,高铁通到了天涯海角,但是……我找不到你。
「从四万万,到十四亿,人间越来越拥挤了。许郎,我的许郎,你在哪儿呢?」
说着,白云帆竟靠在了我肩头,嘤嘤啜泣起来。
天啊!
他,1米85的汉子,一向是个阳刚好男儿啊。
这个世界怎么了?
我脑子很乱,怀疑自己疯了。
他满脸泪痕,接着说:
「2017年的春天,我在西湖边漫步。苍天保佑,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独立湖畔,拈花轻嗅,清风拂面,笑靥比花更美。
「那一秒,我很笃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虽然你投胎做了女子,但我绝不会认错。
「你,就是许仙!」
我挠头,「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是许仙呢?」
就算真有轮回转世,相貌肯定会变化,何况是从男人变成了女人。
「灵魂的气味。」他回答。
「每个灵魂都有气味,就像人类的指纹一样,独一无二。一直以来,我正是靠气味在找你。即使你化作灰烬,我也能嗅出来你的味儿,绝不会错。」
我默默思考他说的话。
这些东西,已经完全超越了我的认知范畴。
「也就是说……你出了雷峰塔,找了九十多年,终于找到了许仙,也就是我……呃,那你又怎么会变成男人呢?」
「你还不明白吗?」他说,「既然你都投胎成女人了,我当女人还有何用?
「许郎,还记得我们上一世的约定吗?
「我们要爱够三生三世。若来世你仍为男子,我便还嫁给你。若你投胎做了女子,我便化为男子,娶你为妻。
「曾经的海誓山盟,你都忘了,但我还记得。
「怎么样,对我现在的躯壳,你还满意吗?」
他凝视我,唇角含笑,脸颊浮现若有似无的红云。
满意,我心想。
很难不满意。
他是个俊俏的男人。
三分像电视剧里的李寻欢,三分像年轻时的小李子,三分像某个正在踩缝纫机的家伙。
他太好看了,有时我甚至会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
「修饰好这个躯壳后,我便日夜徘徊在西湖边,等待与你重逢。
「再见到你时,已是盛夏。
「那天很热,你晕倒了,我急忙扑过去相救。别人以为我在做人工呼吸,其实我是将真气注入你体内。有真气护体,你的身体很快就好转过来了。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听罢,我久久沉默。
三观尽碎。
我和白云帆相爱五年,早已约定携手共度一生。
他是最完美的伴侣。
我爱他。
但今天他所说的一切,真的让我很难接受。
我在脑海中整理思路。
良久,开口说:
「你为什么会现出蛇形?你明知喝不了雄黄酒,本来可以拒绝的,我又没有逼你。」
他笑了笑,「我已有两千年道行,雄黄酒?呵,破玩意儿,怎奈何得了我?」
「……那你干嘛现原形?就是为了吓我?」
「吓你?」他苦笑,「吓你?」
「许郎,你忘了吗?以前你最喜欢这样与我嬉玩。每夜沐浴后,我是蛇,你是人,交相缠绵不休。
「你说,你喜欢我的鳞片,月光下像灿烂的银河。
「你说,你喜欢我调皮的小舌头,在你脸蛋上画圈儿。
「你说,你喜欢我凉凉的黏液,比玉露琼浆还甘甜。
「呵,你们人类,果真是善变的生物。一千年而已,就彻底变心了,反而倒打一耙,说我吓你。」
我反驳:「可前世的事情,我根本不记得了啊。我怎么知道我是许仙?」
「也是。」他落寞叹气。
「三杯酒下肚,我醉了,一时糊涂,分不清是真是幻,还以为回到了从前。我只想给你一个惊喜,和你闹着玩,没想要吓你,对不起。」
「你吓得我半死!」我生气地说。
「不是半死,是真的死了。」
「啊?」
「你真的被我吓死了。」他低头,露出了自责愧疚的表情。
「吓死了?!」我凌乱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我现在……是死是活?」
他起身,走到窗边,刷一声拉开窗帘。
我大吃一惊。
只见漫天飞雪,如鹅毛般悠扬飘落,夜空衬托下,恍若千树万树梨花开。
「你没发现吗?你晕倒时是初夏,此时却已是寒冬腊月。」
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室内温度明显很低,穿着薄薄睡裙,冷得直打哆嗦。
从苏醒起,一连串变故,让我没注意这一点。
「到底怎么回事?」
「你被我吓得猝死了,我也无力回天。」他说,「送到医院,医生让料理后事,把你送进了太平间,又转到了殡仪馆。
「我悔恨万分,偷偷把你的身体背回家,然后连夜远赴昆仑山,去盗灵芝仙草,让你起死回生。
「在昆仑山,我与那鹤鹿二仙童又打了一架,抢到了灵芝仙草,赶回来剁碎熬汤,喂你服下。
「那灵芝仙草千年长成一次,上一世我把你吓死,便偷了那仙草救你。如今,千年流逝,仙草再次成熟,谁能料到,我竟又吓死了你一次!」
他叹了口气,「这一次情况更糟。你服下了仙草,却久久没有醒转的迹象。我守了你半年,从夏到冬,日日悉心照料,夜夜以泪洗面。
「今晚,你终于醒了!」
他拥过来,双手搂住我脖子,哭了起来。
「许郎,都是我不好……你不会怪我吧?」
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愣了好一会儿,勉强挤出一句:「不会。」
他笑了,像小姑娘那样,娇滴滴地笑。
他蜷缩起来,把脑袋埋进我胸膛。
「如今知道了真相,你还爱我吗?」他抬眸,满脸楚楚可怜。
我沉默,想了很久,说:
「还爱。」
「你还爱我?」欣喜跃上他眉梢眼角。
「我爱你。」
「你不会抛下我吧?」
「怎么会?」我抱住了他。
「阿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我们说好了要过一辈子的。
「我答应过你,不论发生什么,都会爱你一生一世,我不会变心的。
「你是蛇,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你是白娘子,那我就做你的许仙。」
我们紧紧相拥。
他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只是有一点,你能不能别叫我许郎了?真的很不习惯。」
「好!」他擦了擦眼泪,幸福地笑,「那我还是叫你宝贝儿吧,像以前一样。」
我点了点头。
「宝贝儿,我当丈夫,你做妻子,这样也蛮不错,别有一番趣味呢!」他兴高采烈地说,「这一次,没有法海那个秃贼阻挠,咱俩一定能白头到老!」
「是呀。」我微微一笑。
05
法海,好大师,您若可怜我,就请大发慈悲,快快现身,把这妖孽收了吧!
可惜,世上已没有法海了……
那我可怎么办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借口出门买菜,溜到了小区外菜市场旁边的花鸟集市。
这儿有个算卦看手相的摊子,摊主是个披袈裟的光头,据说是某寺庙的得道高僧。
「施主,我看你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啊!」高僧一见我,就瞪大眼睛说。
我忙上前探问详情。
「你周身妖气缠绕,一定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如果不化解,啧,只怕过不了眼下这关啊。」
「我该怎么办?」我急忙问。
「莫怕,贫僧这儿有一件开过光的辟邪法器。」
他掏出一个褐色手串,「只须贴身佩戴,任何邪祟之物便无法伤你分毫。」
「两千年的蛇妖,降得住吗?」
「当然,纵是万年老妖,也不在话下。」
我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伸手接那手串。
「一口价599,微信还是支付宝?」高僧说。
我思忖片刻,一咬牙一跺脚,扫了他的二维码,转了599。
把手串套在腕上,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
家里那个蛇妖,真的让我害怕极了。
昨晚编了一堆谎话,总算把他应付过去。
他能吓死我一次,就能吓死我第二次。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还许仙,许你个大头鬼啊!
我观察四周的街道,心想,应该趁这个机会逃跑,逃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不能再回家了。
正想着,肩膀被人拍了拍。
一回头,白云帆竟站在身后,笑眯眯看着我。
我吓得一蹦三尺高。
「宝贝儿,没买到菜吗?没关系,我买完了。回家吧,我给你炖牛肉。」他举起手里的袋子,红通通的血水从塑料袋渗出来。
我双腿发软,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亲昵地牵起我的手,拽着我回了家。
我一路上都在祈祷,千万别被他发现手串,不然我没法解释,他要是跟我撕破了脸,可就麻烦了。
我悄悄把手串往上推,努力隐藏。
刚一进门,他啪地关上门,冷着脸说:
「你手上的是什么玩意儿?」
我心里一凉。
「哦,这个吗?」我强装自然,抬起手腕,笑了笑,「我看到有个摊子上卖首饰,这个手串挺漂亮的,就买来戴着玩玩。」
「放屁!」
他怒喝一声,对着我的手猛吹了一口气。
一瞬间,手串绳子断裂了,噼里啪啦像黄豆一样散落一地。
妈的,说好的辟邪呢?
599啊!
草!
眨眼间,白云帆的身体迅速膨胀。
刺眼的白光闪耀,人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巨大的白蛇。
白蛇高昂头颅,血口大张,蛇身堆满了整个地板,宛如一片银色海洋,骇人至极。
「啊啊啊!」
我转身跑了两步,被它用尾巴缠住了,高举到了半空中。
要命了!
我紧闭双眼,不敢睁开,耳中只能听到自己失控的心跳。
「好你个背信弃义的负心贼!」
白蛇嘶声说,嗓音怪异而苍老。
「你骗我说去买菜,其实却偷偷找和尚求法器!
「你根本不爱我,为什么骗我?」
我艰难地喘气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哼,蠢货,你被骗了!
「那家伙就是个江湖骗子,根本不是什么高僧。烂木头做的破串子,也就值2块钱,竟然敢卖599。
「还真有傻子上钩,呵!你真丢我的脸!让你多读书,你就是不听!
「我都不想告诉别人你是我老婆!」
我心想:「MMP,我也不想做你老婆啊!」
「对不起,好老公,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为保命,我一味哀求。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白蛇厉声说。
它死死缠在我身上,一圈又一圈,越收越紧。
我说不出话了,浑身骨骼咯咯作响,整个人几乎被挤成碎末。
正当快断气时,它忽然松了力道。
我忙不迭大口呼吸,以为它终于放过了我。
可下一秒,它却突然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把我的脑袋吞了进去!
我无法反抗,一寸一寸滑进了它嘴里。它的嘴太大了,我的脑袋、肩膀、胸腹、腰、腿……全部沦陷了。
它用尖牙啃掉了我的衣服,一件件吐了出去,就像吃葡萄吐葡萄皮。
它用我剔牙!
我浑身光溜溜,像一根可怜的牙签,在它的牙缝里穿梭,被臭烘烘的信子推来舔去。
黏糊的口腔液体包裹了我,蛇信子在我身上乱滑,尖利恶臭的牙齿上还留着烂菜叶子和血肉残渣。
我甚至听到了它满意的叹息与轻笑声。
被吐出来时,我已经丧失了大半意识。
朦朦胧胧间,隐约感觉到那大蛇紧紧贴在我身上,粗糙的鳞片刮过我细嫩的皮肤,缠绕,撒野,肆无忌惮……
忽冷忽热,颤栗不止,奇痒无比,剧痛难忍。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过了多久,我彻底晕了过去。
醒来时,躺在床上,浑身缠满纱布。
我遍体鳞伤,麻木无力,一动也不能动,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乃伊。
白云帆坐在床边,已经恢复了人形。
他拿着一个棉棒,蘸了药水,很认真的样子,低头轻轻擦我脸上的伤口。
「啊!」
我痛得大叫起来。
「宝贝儿,忍一忍。」他温柔地说,眼中泪光闪烁。
「傻宝贝儿,心疼死我了。」
他哭了。
那副表情,就像母爱泛滥的妈妈在照顾自己的宝宝。
WTF,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06
从这天起,我彻底失去了自由。
白云帆没收了我的手机、电脑,把我锁在家里。
我的手腕被绑在了床柱上,无法挪动半寸,脖子上套了铁链子。
窗帘终日紧闭,昏天黑地,没有一丝光线透进来,污浊的空气令人窒息。
便溺都在尿盆里,吃饭只能像狗一样趴着啃。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每一秒都在生不如死中度过。
他高兴时就为我烹茶做饭,一口一口喂我喝汤。不高兴时就变成白蛇,无情地折磨我、凌辱我,把我弄得伤痕累累。
我满腔羞愤,尊严扫地。
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你爱不爱我?」他总是这样问。
当他折磨我的时候,问得格外大声。
「不爱!滚!」
我骂他,唾他,诅咒他下地狱。
他只是付之一笑,似乎很享受我愤怒和痛苦的样子。
我虽然活着,身体却已血肉模糊,有的部位甚至腐烂了,发出恶臭的气味,长出一堆堆白色的蛆虫。瘦骨嶙峋的小腿,甚至露出了白骨。
我这副模样,明明应该已经死了。
可却偏偏还喘着一口气!
我咬舌,闭气,绝食,以头撞墙,希望一死了之。
不论晕过去多少次,醒来时,眼前总是他那张蛇脸——阴恻恻,冷笑看着我。
自戕,换来的是更加残忍狠毒、惨无人道的凌虐。
我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夏天,炽热的阳光挡在百叶窗外,他坐在病床前,喂我喝绿豆汤,一口一口。
凉凉的,甜丝丝的,直沁入心底去。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或许,一切都是一场荒诞的梦……
07
冬去春来。
这种地狱般的日子,过了整整半年。
直到初夏,转机终于出现了。
这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突然头晕恶心,呕吐不止。
白云帆强行喂了我一碗药汤,我全吐了,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了。
他把了一下我的脉,突然喜上眉梢。
「你有宝宝了!」
他欢呼雀跃,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我:???
「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
他大笑,抱住我亲了起来。
这天晚上,他下厨房做了八菜一汤,摆了满满一大桌。破天荒地给我的手脚解了绑,为我穿好衣服,用轮椅把我推到了餐桌边。
香薰蜡烛,红酒,高脚杯,诱人的菜肴。
酒过三巡,他兴致极高,喋喋不休。
「宝贝儿,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他醉醺醺举起酒杯,亲了我一口,「我以后会加倍对你好的。」
我虚与委蛇,假笑着敷衍。
他和我讨论孩子取什么名、上哪个学校、报什么兴趣班,要不要买学区房,要不要出国留学……一套一套,说的跟真的似的。
「老公,咱们的孩子,不会是蛇吧?」我试探说。
「不会!当年咱们的孩儿仕林就不是蛇,这一次也不会是蛇的。」
「我还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他吹胡子瞪眼,「就算是蛇又怎么了?蛇不漂亮吗?」
说话间,他摇身一变,成了一条硕大的白蟒。雪白的鳞片在烛光下闪烁发亮,宛如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元宝。
「宝贝儿,喜欢吗?」白蛇嘶哑地说,分叉的信子耷拉出来。
我僵硬地笑着点了点头。
酒劲让白蛇得意忘形。它沿着地板、墙壁、天花板疯狂爬行,摇头摆尾,耀武扬威。
爬了一会儿,估计是累了,懒洋洋瘫在地上,露出鼓胀的大肚皮,慢悠悠翻滚蠕动。
半晌,渐渐不动了,肚皮开始规律起伏。
睡着了?
「老公?」我小心翼翼靠近。
用扫帚杆戳了戳他。
没反应。
机会来了!
我迅速捡起墙角的手机,点击了「停止录制」。
回看了一遍视频。
很好,角度完美,该录到的都录到了。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趁他喝醉,悄悄顺走了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打开了录像模式,藏在了椅子边的墙角里。
我故意提起蛇的话题,引导他暴露身份。
他一时得意忘形,甚至还表演了一段人变蛇的全过程。
太精彩了!
如今有了证据,很多事就都好办了。
当务之急是先逃离这里。
因为太久没走路,我的两条腿酸软无力,脚掌着地像针扎一样疼。
勉强挪到门口,门却怎么也打不开。
用力拉拽,把手纹丝不动。
我急得流汗。一定是他给门动了手脚!
我怕吵醒白蛇,不敢打电话,就编辑了一条12110报警短信,写了我的遭遇和地址。
视频太大发不过去,所以附了两张清晰的截图,作为证据。
下一步,我打开微博,编辑文字:
「我被蛇妖囚禁了,救命!」
我把完整视频传了上去,为了蹭流量,还添加了热搜榜前五的话题,艾特了一堆官方、明星、大V账号。
点击「发布」的这一秒,我的手都是抖的。
「哎呦!」
下一秒,我突然猝不及防地摔倒,失去了重心,一下子被卷到了半空中。
白蛇不知何时醒了,蛇尾一挥,将我拽到了它身边。
「你在干嘛?」它嘶哑道。
「没,没什么……」我慌忙把手机藏到身后。
我的脸一定比纸还白。
幸好他醉意未消,没有发现异常。
白光闪耀,它翻滚了一圈,又变回了那个清秀的美少年。
发丝凌乱,眼睫低垂,慵懒地说:
「好困,宝贝儿,睡觉吧。」
他闭上了眼睛,紧紧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打起鼾。
我四处摸手机,没摸到。
仔细一看,竟压在了他的脑袋下面。
蜡烛熄灭了,残羹冷炙混着酒气,空气分外污浊。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作响。
我干瞪着眼,一分一秒心焦地等待。
5分钟……
20分钟……
1小时……
无事发生。
我压抑得快爆炸了。
难道短信没发出去?
难道微博被删了?
急死了急死了急死了……
我想拿手机看,又怕把他弄醒,迟迟不敢动手。
就这样,失眠了大半宿。
指针走到了凌晨3点5分时,敲门声忽然响了。
08
「咚咚!」
万籁俱寂中,格外清楚。
我一下子弹了起来。
白云帆也醒了,眯着惺忪睡眼,揉了揉头发。
「谁啊?」
「您好,开门做核酸!」门外有人高声说。
白云帆趿拉着拖鞋,走向门口。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拿起手机,一步步跟在后面。
他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穿防护服的大白。
「咱们小区这栋楼有密接了,麻烦您配合一下,张嘴做个核酸。」
大白一边说,一边给手消毒,拿出了一根棉签。
「好嘞。」
白云帆听话地张开了嘴。
棉签伸进了他嗓子眼。
下一秒,他突然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道耀眼红光从他嘴里迸射出来。
棉签越来越粗,越来越长,成了一枚血红色的钢针,扎穿了他整个喉咙,从后脖颈子戳了出来。
白云帆五官扭曲,剧烈挣扎,撕心裂肺地咆哮。
鲜血从他脖子上喷涌而出。他的脸上冒出了白色鳞片,蛇信子吐了出来,脑袋变成了蛇头,身子变成了蛇尾。
他显原形了!
做核酸的大白扎着马步,卯足了劲,紧握钢针,死死掐住了白蛇的七寸。
白蛇不断缩小,缩小,再缩小,越来越短,越来越细,最终成了一条跳绳那么长的小细蛇,蜷缩在地上,微弱地抽搐。
大白抓起小蛇,装进一个麻袋里,扎紧麻袋口,收进了背包里。
我呆若木鸡地目睹了这一切。
「您好,女士!」
大白拉下了面罩,爽朗一笑,向我展示了一个证件。
「我是奇异生物研究所的业务员,奉上级命令,来此捉拿奇异生物。深夜打扰,给您带来不便,请见谅。」
我还没能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你说……你是……什么?」
「奇异生物研究所,业务员,靳华。这是我的名片。」他递给了我一张小卡片。
「网上的白蛇视频是您发布的吗?」
「是!」我点头。
「您发布的视频引起了很大影响,上级非常重视,立刻下达命令,要求开展多部门联动,务必赶在天亮之前,将此生物捉拿回所。
「我们是连夜坐飞机赶来的。」他憋住一个哈欠,严肃地说,「时间紧迫,必须第一时间回去复命。这条白蛇,与您是什么关系?」
「呃……算是我男朋友吧,以前的。」
「好的,请您三天内来北京一趟,补办手续,地址在名片上。
「名片就是通行证,请妥善保管。」
在我们说话的同时,另一个大白提着一部扫描仪走进了我家。此时,他走了出来,说:「没有探测出其他可疑生物。」
靳华点了点头,对我说:「打扰了,再会!」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步履匆匆地走了。
我赶紧回了家,反锁了房门。
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按捺不住好奇,凑在窗户边向下张望。
楼下停了好几辆警车,还有一辆神秘的黑色SUV。两个大白走出了单元门,一群穿制服的警察护送着他们上了车,一辆接一辆开走了。
我低头看手中的名片,上边写着:
「奇异生物研究所,二级研究员,靳华」
还有一个地址,北京市丰台区某某街道某某路XX号。
靳华说,让我去北京一趟,补办手续。
我现在满肚子疑问,根本来不及多想,马上订了去北京的高铁票。
09
半年了,足足半年了!炼狱般的生活,终于结束了!
我喜极而泣。
虽然很久没睡个好觉了,但我现在一点也不困,匆匆忙忙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洗了个澡,找出了以前的旧衣服和旧手机。
天刚蒙蒙亮,我就背着包出门赶高铁了。
在候车大厅,我打开微博浏览,发现昨晚发的视频已经被删除了。
全网找不到任何一条关于白蛇视频的讨论,看来消息已经被封锁了。
到了北京,我打车去了名片上的地址。
下车后,眼前的景象让我吃惊。
这个地方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冷冷清清的街道,破败不堪的建筑物。临街店铺大多倒闭了,残缺的玻璃窗落满灰尘,五颜六色的小广告都褪了色。
我按照门牌号找到了XX号,却发现根本不是什么研究所,而是一个倒闭的服装城。
走进大铁门,一个保安拦住了我,问我要干什么。
我说了来意,给他看了靳华的名片。
他领着我进了院子,七拐八拐,绕来绕去,来到了一扇生锈的小侧门外。
门口贴着女装大甩卖的海报,角落里堆着缺胳膊少腿的老式塑料模特。
谁也不会想到,这地方竟然是个研究所。
正当我考虑是不是被骗了时,门突然打开了。
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
科技感扑面而来。
门禁关卡、安检扫描机、纤尘不染的地板、反射冷光的墙壁……一群穿制服的高大男人,用鹰一样的眼神盯着我。
我目瞪口呆走了进去,由一个制服男人带领着,通过了好几道安检,穿过了好几扇门。
走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办公室,一扇扇紧闭的门好像一张张冰冷的脸。
我屏住了呼吸,不安地左右张望。
我被带进了一间办公室,被要求在此等候片刻。
几分钟后,靳华进来了。
他西装革履,架着一副银丝眼镜,与上次判若两人。
一见到我,满面春风与我握了手。
「宁小姐,您好!」
我正想问,他怎么知道我姓宁。但转念一想,他们肯定已经把我调查得一清二楚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里有几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靳华开门见山,拿出了一摞打印纸,摊开摆在我面前。
我大概翻看了一遍,是各种知情书、协议书、授权函、保密条例……
我一头雾水。
「请先给我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
「当然,这是我们的义务。」靳华坐在对面沙发上,呷了一口茶。
10
「首先,白云帆不是人,这点您没有异议吧?」
我点了点头,「所以他到底是什么?难道真是妖怪?」
「不是,世上并不存在妖怪。」靳华说,「他是人蛇杂交的后代,体内携带人、蛇两种基因。」
「人蛇杂交?!」
虽然知道真相会很离谱,但听到这个词,我还是被震惊到了。
「人跟蛇,是怎么……杂交的?」我瑟瑟发抖。
「当然,人与蛇不能杂交。」靳华微微一笑,「不同物种之间不能交配,即使交配也无法生育后代,因为存在生殖隔离。」
「不过,」他话锋一转,「据考证,在数十万年之前的远古时代,可能并不存在严格的生殖隔离。万物之间,皆可自由交配,然后生出……奇形怪状的后代。您读过《山海经》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但听说过。」
「《山海经》记载了大量奇禽异兽,比如龟身蛇头的玄武、鱼身鸟翼的蠃鱼,还有许多类人生物,如羽人、犬人、鲛人、虫人、马人、豺人……等等等等,光怪陆离,不胜枚举。
「根据最新研究,这些生物,极有可能是真实存在过的。它们产生的原因,正是不同物种之间的混乱交配。
「在数万年的进化中,由于自身的基因缺陷,它们大多都走向了灭绝与消亡。但有极小一部分留存了下来,繁衍至今。
「古人对它们了解甚少,往往将其误认为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衍生出千千万万的故事传说。
「建国以后,为了更好地管理这些奇异生物,国家成立了奇异生物研究所。只是,为避免造成公众恐慌,并未向外界公布,所有工作都是秘密进行的。」
「你们都发现了什么奇异生物?」我好奇地问。
「1982年,研究所在神农架捕捉了一头类人熊;1995年,在喀纳斯湖打捞了一条红色蛟龙;2002年,在云贵高原的深林里发掘出了蜘蛛人的尸体。这些都为奇异生物的研究增添了宝贵资料。」
「天哪……」我惊叹。
蛟龙?蜘蛛人?类人熊?
这些原来都是真实存在的。
「今早在您家捉到的这条白蛇,也是一只非常典型的奇异生物。我们对它的血液进行了化验,提取到了人蛇两种基因。可以确定,它是一种人蛇杂交生物。」
「可是,」我不解地问,「就算是人蛇杂交生物,为什么能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成蛇?」
「这是一种特殊的变形能力。」靳华说,「很多奇异生物都会变形。您读过庄子的《逍遥游》吗?」
我想了想,「好像是篇高中课文吧,记不清了。」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鲲鹏这种生物,就能切换鱼、鸟两种形态。《山海经》对此也有记载。」
「哦……」我觉得遭到了暴击。
这个世界,好像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世界了。
一切都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感叹,「你猜它之前怎么的?它给我说,它是白娘子,我是许仙。」
靳华听了,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仰头哈哈大笑。
「您不会信了吧?」
「当然没有。」我说。
「看来这只奇异生物,具备较高的智力水平。」靳华皱起眉头眉,摸着下巴说。
「对于这种高智商奇异生物,一定要提高警惕。它们善于利用人类的迷信心理,编造谎言,伪装身份,骗取人类的信任,从而在社会上顺利生活下去。
「切记,它们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我点头,「当然了。」
「您还有要问的吗?」靳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它?」我问。
「按法律规定,奇异生物是不被允许社会上生活的。出于人道主义原则,我们在研究所里为它们开辟了统一的住宿公寓。
「在这儿,它们可以看电视、上网、读书、看报,生活丰富多彩。不愁吃,不愁穿。当有生理需求时,也可以两两配对解决,可以说是非常人性化的。
「在将它们收纳入寓所前,我们会与它们的社会关系人签署一系列协议,这是法律规定的程序。
「据我们调查,这条白蛇没有其他亲人朋友。在这个社会上,您是它的唯一关系人。
「所以,这几份文件,需要麻烦您签署一下。」
「好的,明白了。」
我拿起那几份文件,仔细浏览了一遍。
没什么问题。
我一一签了字,又填写了好几份表格,还按了红手印。
一切手续都按流程进行。
末了,靳华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
「宁小姐,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为表达谢意,我们为您准备了一份『特殊贡献奖』证书。」
他拿起一份红皮证书,欠身双手递给我。
我笑了笑,客气地接了过来。
「另外,还有1万元的奖金,会尽快打入您的账户中。」
我的眼睛亮了亮。
「作为奇异生物的社会关系人,您每年拥有一次探望的机会。如需探望,您可以提前打电话,我会及时为您安排。」
我说:「就今天吧。」
「今天?您确定今天就要探望吗?那么下次探望就得一年后了。」
「我确定。」
反正一年后也不会来了。
我想的很清楚,今天见最后一面,从此永诀。
见他,当然也不是因为想他,而是纯属好奇,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
我走出办公室,在靳华的带领下,乘电梯上了四层。
这层的灯光很暗,空气中有股腐臭味,环境就像动物园的爬行馆。
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厚厚的钢化玻璃和牢房般的铁栅栏。
在这里,我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东西。
11
我张大了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尖叫出声——
一只红色狐狸,摇摆着好几条尾巴,趴在藤架上睡觉;
一个长发美女从玻璃缸的水面上探出头来,水下赫然是一条亮晶晶的浅蓝鱼尾,在水藻中灵活摆动;
一头咆哮的雄狮转过头来,露出一张苍老的老人脸;
还有一头长发的半人马兽,倚着栏杆,捧着一本书,小声念诵,泪水从眼角淌到了嘴角。
……
一切,比梦境更加虚幻。
走了几分钟,我们来到了一扇门前。
靳华用钥匙开了门,请我进去,让我坐在一把木椅上。
对面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
玻璃罩子里,是我的男朋友。
以前的男朋友。
白云帆。
他一副清秀的美少年模样,苍白憔悴,头发凌乱,满脸血痕,抱膝坐在角落里。
他看到了我,突然冲了过来,疯狂地拍击玻璃。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喜、焦灼和悲伤。
他在大喊。
罩子隔绝了声音,我听不到他在喊什么。
但从口型可以看出,是「宝贝儿」。
靳华在旁边的机器按了几个键,声音从一个小喇叭里传了出来。
「你们可以对话了,他听得到。」靳华说。
「宝贝儿!
「宝贝儿!
白云帆嘶哑的吼声响起。
「别相信他们说的!
「他们是骗子!
「禽兽!一群禽兽!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宝贝儿,带我回家吧!
「我不能离开你!」
「宝贝儿,宝贝儿……」
他趴在玻璃上,呜呜咽咽哭号起来,哭相难看。
哭得我心烦。
「走吧。」我转头,对靳华说。
离开研究所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初夏的晚风,裹挟着凉意。
草木芳香在微热中氤氲。
六年前,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我拉着白云帆的袖子,哭着说:
「我不想要你走。」
一夜缠绵。
像烈火点燃了滚油,像海啸吞噬了沙漠。
他赠予我一块白玉,说:
「戴上就是我的人了,我会罩着你,一生一世。」
我哂笑一声。
低头,摘掉了脖子上这块戴了六年的白玉,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我又是一个人了。
和从前一样。
本以为这一刻是解脱,可我却感到了一种空虚。
一阵风吹来,我揉了揉眼睛。
沙子进眼睛了。
12
我订了当晚的飞机票,打算连夜回杭州。
可刚坐上去机场的地铁,突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地铁像猛兽一样呼啸,我挤在晚高峰的人海里,难受得要死,「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周围人纷纷躲避。
我一头栽倒在地上。
一个好心人扶住我,对我说话。
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耳朵里只有嗡嗡乱鸣。
身体逐渐麻木,意识变得涣散,感觉距离世界越来越远,好像和人群隔了一堵厚厚的墙。
我要死了。
我想起了六年前,盛夏,西湖边,我倒在地上,就是这个感觉。
死亡的感觉。
但这一次没有人给我做人工呼吸了。
我的灵魂漂浮了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轻盈,俯视着我的肉体,俯视着周围拥挤的人群。
人们把我的肉体抬了起来,抬出了地铁门,放在地上。
有人跪下按压我的胸膛。
但我知道,已经晚了。
我已经死了。
不远处,一个老太婆向我招手。准确地说,是向我的灵魂招手。
我惊讶她竟然能看到我的灵魂。
从这一刻起,我的世界分裂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人群、担架、嘈杂与喧嚣、闪烁的救护车;
一部分是旷野、黑夜、空寂与澄澈、无垠的宇宙……
我的肉体和所有人在第一个世界;我的灵魂和那个老太婆在第二个世界。
两个世界交叠在一起,像两张重合放置的玻璃糖纸,景象互相混合、缠绕。
「你是谁?」
我问那老太婆。
她正一步一步缓缓向我走来,带着安详的笑意。
「我是孟婆。」她说。
「我死了吗?」
「是的,死了。」
她向我伸出一只胳膊,我挽住了她。
我们走过旷野,拨开野草,淌过一条奔涌的河流。漫天星光沐浴在我们身上,我感觉很平静。
「我在江南活了一辈子,从来没出过省。没想到第一次出远门,就死在外地了。」我苦笑了一下。
「不,你没有死在北京,你是在杭州死的。」孟婆说。
「啊?」
「你的忌日,是2017年6月30日。你已经死了六年啦。」
震撼的感觉击穿了我。
「怎么可能?!」
「孩子,你听我说。」孟婆慈祥地微笑,「2017年6月30日,你突发心脏病,猝死在了西湖边。
「阎王已经登记了你的名字,黑白无常已奉命去人间带回你的魂魄。
「可素贞这丫头,偏偏从中作梗,吐了一口真气,硬生生把你从鬼门关拽了回去。
「一口真气,让你多活了十二个时辰。
「本以为这就罢了,她却还不知足,又自耗一千五百年修为,炼成一块羊脂白玉,为你延续阳气。
「这羊脂白玉,说来真是厉害。只须贴在肉身之上,便能保持尸体不腐,魂魄不散。
「你呀,明明早就死了,却在人间赖到了现在,真是大大的不是!
「可怜那黑白无常二兄弟,完不成差事,终日在西湖边徘徊苦闷,一筹莫展,夜夜回来复命,都要挨阎王他老人家的白眼!
「天地万物,各有其位。今日,你就安心地跟我走吧!」
我们来到了一座小石桥,桥身上铭刻「奈何」二字。
桥边一副木架上悬吊着一口大铁锅。
孟婆揭开锅盖,冷冷的水汽蒸腾氤氲。
她盛了一大碗汤,递给我。
「喝了这碗,就上路吧。」
我愣愣接了过来。清汤中倒映着我的影子,摇曳闪烁,明灭不定。
正举碗要饮。
忽然,手心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手腕一抖,汤泼了一地。
骤然间,地动山摇,山河变色。
眼前的画面扭曲变形,凌乱失调,如漩涡般急速搅动。
孟婆发出凄厉的尖啸,五官变得狰狞,伸出长长的十指抓向我。
下一秒,一切化作千千万万个小碎片。
「啊!」
我猛地睁眼,坐了起来。
四周一片昏暗,墙壁惨白,是一个巨大的房间。
冷风吹袭,我打了个哆嗦,一块白布从身上飘落下去。
一位浅绿裙子的少女正站在面前。
这少女妖娆绝美,脸像雪一样苍白,唇像血一样殷红,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凝视着我。
她握着一块白玉,贴在我手掌上——
这正是我扔进垃圾桶的那块白玉。我戴了它六年,上面还拴着白云帆亲手编织的红绳。
「你这负心贼,好不要脸。」
少女冷冷斜睇我,咬牙切齿说。
「姐姐用一千五百年修为炼成的宝贝,就被你这样糟蹋,真是枉费了一番苦心。
「亏她还嘱托我,若她出了事,让我好生照看你。你怎么对得起她?
「你这瘪三有何好,值得她如此看重?」
她含泪瞪我,眼眶发红。
「若不是她爱你,我早就弄死你了。」她举起一只手掌,微微颤抖,攥成了拳头。
「这白玉是姐姐用半条命换来的,我不许你丢掉。
「再敢有下次,我叫你生不如死。」
她冷笑一声,咬了咬牙,飘然转身,随一道绿影闪烁,凭空消失在夜色里。
我对着空气发呆,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白素贞是真实存在的,白云帆就是白素贞。
小青是真实存在的。
冥界是真实存在的。
阎王、孟婆、黑白无常,都是真实存在的。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全是真实存在的。
灵魂真的会转世。
我真的是许仙。
若非如此,怎么解释这一切?
我紧握手中的白玉,牙齿格格打战,整个人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儿是一间停尸房。
墙上挂着医院的规章,房间里整整齐齐摆满了一张张罩着白布的单人床,印出身体的凸痕,显然是一具具死尸。
森森冷气让空气几乎结冰。
我匆忙爬起来,跌跌撞撞溜了出去。
天蒙蒙亮,我买了最早一班机票飞回杭州,一路上提心吊胆。
还好,没有人注意到我。
没有人发现我是个「死人」。
没有人多看我一眼,没有人与我多说一句话。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要总是担心外界的眼光。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和你身边最亲的人,没有人会在意你的。
是啊。「身边最亲的人」已经没了,只剩下我自己。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13
回到杭州,我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显示孕八周。我没有犹豫,做了流产手术。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找了新工作,买了新手机,换了新发型。
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一个人买菜,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奔波谋生,一个人淋倾盆大雨骑车回家,一个人拎行李从一个出租屋搬到另一个出租屋。
偶尔发病,照样自己打车去医院,自己举输液的瓶子,自己在家属栏签字。
过去的六年,如一捧沙,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
本以为都过去了。
本以为都忘掉了。
直到一天夜晚,我突然做梦了,梦到了过去的事。
我梦到了一个雨天,我和一个少年撑着一把伞,踩着水花玩闹,溅了一身的泥点子,像傻子一样哈哈大笑……
猛然惊醒。
悲伤如排山倒海袭来,溢出肋骨,压得胸膛生疼。
我哭了。
原来,我忘不了。
忘不了两个人笑,两个人闹,两个人吃饭,两个人看电影,两个人抱在一起睡觉……
挤公交车时,他总是把我圈在怀里,让我拉紧他的手;
搬家时,他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却从来不让我拎任何一个小东西。
「你不用管,放着我来。
「有我在,不怕。
「没关系,我陪你一起。
「你很好,要自信。
「我爱你。」
……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会给我说这样的话。
心像被掏掉了一块,疼得我龇牙。
我伤心欲绝地大哭,几乎要把肺哭出来。
我突然发现,我爱他。
爱得要死。
爱进了膏肓里。
只要他回到我的身边,我愿意付出一切。
哪怕他是白蛇,哪怕他折磨我,我也甘之如饴。
……
身体里有两个小人一直在对话,其中一个说:
「傻瓜,它可是蛇妖啊!
「难道你想和一条蛇结婚?
「难道你不怕它囚禁你,凌辱你,用你剔牙?
「你真是疯子!」
另一个说:
「蛇又怎么啦?
「不就是吐信子,不就是有鳞片,有什么关系?
「爱本是自由的。
「我爱他,他爱我,这就够了。
「何况,连我的这条命,都是他给的。我怎能忘恩负义?」
……
一天又一天,反反复复,煎熬纠结。
庸常的生活中,我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地活着。
白天,我兢兢业业,从不哭,从不笑,从不与别人多说话。
黑夜,我借酒消愁,大哭,大笑,自言自语到天明。
「不如丢掉这块白玉,一死了之吧。」我对自己说。
但是,我做不到。
我不怕死。
我怕见不到他。
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想和他再说一句话,哪怕只一句……
寒来暑往,整整一年过去了。
初夏又来了。
我迫不及待打通了靳华的电话,预约了探望。
「没问题,宁小姐,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
「嗯,那就明天下午2点,怎么样?」
「好!」
我立刻订了机票,第二天一大早出发飞北京。
14
下了飞机,我的手在颤抖,心快跳出嗓子眼。
一会儿见到了他,我该说什么呢?
「我爱你」?「对不起」?「我好想你」?
有什么用?
难道不是我亲手把他送进牢笼的吗?
不虚伪吗?
他还爱我吗?他会原谅我吗?
我要恳求靳华,把他放出来;如果不答应,就求他把我也关进去。
实在不行,我就请求靳华在研究所给我安排个工作,打扫卫生也行,看大门也行。
啊,如果我能做楼层保洁,我就有机会天天见到他了!
也许当了勤杂工,还能每天给他送饭,和他说两句话……
想到这儿,我的心一下子飞起来了!
「叮铃铃!」
手机突然响了。
是靳华。
我连忙接了起来。
「喂,宁小姐。」
「靳先生,我刚下飞机,估计还得1小时……」
「咳,」他咳嗽一声打断我,语气有些沉重,「有个不好的消息,您得做好心理准备。」
我心中一沉,突然头皮发麻。
「怎么了?」
「白云帆它……」
「白云帆怎么了?」
「它死了。」
嗡——!
我耳中只有轰鸣——机场快轨呼啸而过。
快轨驶远了,轰鸣声却留了下来。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白云帆死了。」
「啊?什么叫死了啊?」我喉咙发干,大声说,「你说清楚,什么意思?」
「它自杀了,用蜕下来的皮把自己吊死了。」
……
这一秒,天旋地转。
我发疯般冲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奇异生物研究所。
在那里,等待我的只有一张遗照——
一条长长的白色蛇皮,悬挂在玻璃罩顶端的一根树枝上,打成了结。
一个清秀少年,瘦得皮包骨头,脖子挂在蛇皮上,四肢下垂,身体软耷耷地悬荡着。
「今早我们查房,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它昨晚说想蜕皮,我们没当回事,打算今天早上再来收拾。真没想到,它竟然用蜕下来的皮把自己吊死了。
「啧,怎么就自杀了呢?它平时精神状况挺正常的,除了拒绝交配实验,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
「唉,可惜啊!人蛇杂交基因,全世界仅此一份,是极其珍稀的研究材料,就这样没了……唉!」
靳华在一旁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我的嘴角不断抽搐,努力控制情绪。
「靳先生,你不是说他是奇异生物吗?奇异生物怎么会死?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吊死?!」
「唉,事实就是这样。」靳华叹气说,「奇异生物也是生物,也是会死的。上个月,一头200岁的狼人吃饭时就把自己给噎死了。」
「他现在在哪?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已经无害化处理了。」
「无害化处理?」
「对,抛进了高温焚烧炉,没有留下残渣。」
「谁给你的权力?」我崩溃了,冲上去拽住他衣领,「我还没有看他一眼!」
「宁小姐,您冷静一点!」
周围工作人员把我拉开了。
「我们的做法是完全合规的。这蛇体内有毒液,万一尸毒泄露,造成扩散传染,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啊!」靳华愁眉苦脸地说。
「宁小姐,请您理解,我只是个打工的。它死了,我也要担责的啊。上头怪罪下来,我可能连工作都保不住了!我和您一样难受啊!
「当然,我们也会给您补偿的。」他整了整领带,转身拿起一沓打印纸,「作为社会关系人,您可以领到一笔一万元的死亡赔偿金,三日内会打进您的银行账户里。
「另外,这些文件还需要您签……」
我一把推开了他,捂着脸头跑了出去。
我坚持不下去了。
一秒也没法多待。
大街上,狂风呼啸,裹挟着碎石和沙子,吹在我脸上,刮得皮肤刺痛。
天黑得像地狱一样。
想起很久以前,我和白云帆曾经讨论过,死后要埋葬在哪儿。
他说,希望能把骨灰洒在闹市的街道上。
因为他喜欢人间,喜欢热闹,喜欢滚滚红尘。
他害怕孤独。
我狂奔在马路上,顶着刀剑般的风沙,嚎啕大哭。
街边涮肉店的食客们,隔着玻璃落地窗,诧异地看了我几眼,又回过头去,继续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一张张笑脸被铜锅升腾的热气蒸得红通通。
这个世界是无意义的。
天空是沉重的,只因有一个支柱撑着,所以不会崩塌。
支柱倒了,天也塌了。
我的天塌了。
不知跑了多久,街灯都熄灭了。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两辆车风驰电掣。
我体力不支,倒在一个天桥下面,昏昏沉沉地卧在一个树坑里。
就这样死了也好,我想。
孟婆一定等了我很久了。
喝下那碗汤,忘记一切,忘记他……
我骤然心碎。
我不想忘记他。
我不想!
不能!
「不能!」
「不能!」
我痛苦地喃喃自语。
「你不能什么?」
一道清冷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小朋友,夜不归宿,不乖哦。」
我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15
一个男人双手插兜,穿着长外套,鸭舌帽沿压得很低,大大的黑色口罩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幽黑的眼睛。
这双眼睛,化成灰我都认识。
「阿帆!」
我尖叫,像只猫一样一跃而起,扑到了他身上。
惊喜从天而降,我几乎晕厥过去。
他是白云帆!
「阿帆,你没有死!
「他们说你死了,我还以为……」
白云帆比了个「嘘」的手势,低声说:「先离开这儿。」
「好!」我激动地点头。
「我们去哪?」我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回家。」他说。
话音未落,我突然失重,双脚离地。
我仿佛掉进了一个万花筒,周围景色急速变化,纷乱闪烁,就像一部电影正以百倍速播放,令人头晕目眩。
双脚再次着地时,我茫然环顾四周。
「看看这是哪?」白云帆说。
「西湖!」我惊讶地脱口而出。
一阵清风拂来,柳影在黑暗处摇曳起舞。湖水波光粼粼,在星光月辉下美不胜收。
远处的雷峰塔,在湖心投下颤抖的倒影。
白云帆抬高了帽檐,摘掉了口罩。
「好了,现在安全了,他们追不过来了。」
「阿帆,阿帆……」我哭了起来,搂住他的脖子。
久别重逢,相顾凝噎,惟有泪千行。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吓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
「玩了个小把戏而已。」白云帆笑着说。
他搂住我的肩膀,我们沿堤漫步。
「他们只知道蛇蜕皮,却不知道蛇变成的人也会蜕皮。
「昨晚,我先蜕了蛇皮,又变成人形,蜕了人皮。我把蛇皮挂在树枝上,把人皮吹鼓了挂在蛇皮上,伪造成了上吊的样子。
「他们以为我死了,打开玻璃罩检查,我就趁这个机会溜出去了。」
我问:「他们没看到你吗?你怎么躲过监控的?」
「小傻瓜,」他神秘一笑,「我可是两千年的老妖,搞点小小的障眼法,不费吹灰之力。你以为隐身术都是说书的瞎编的吗?」
「对不起,阿帆……」我低头哽咽,「你被关进去之后,我才知道真相。原来你为了救我的命,牺牲了一千五百年修为……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折磨你?没受伤吧?怎么瘦成这样了?」我急切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抚摸着他消瘦的脸颊,我心疼地直掉眼泪。
「好啦,宝贝儿。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风去吧。」
他微微一笑,用拇指擦去了我的泪。
「我好的很。倒是你,才让我不放心。这一年,你过得怎么样?」
「烂透了。」我说,「每天都在想你,想得要疯了!没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的。」
「你不介意我是蛇?」他认真地注视着我。
我摇了摇头,「不介意。」
「真的?」他眼睛亮了亮。
「真的。阿帆,这一年我想通了。我爱你,不管你是人是蛇。哪怕你是蚂蚁,是蚯蚓,是细菌,我都不在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折磨你,你也不怕?」
我低头,「不怕。」
「真不怕?」
「嗯,我甚至有点儿想要……」我小声嗫嚅,脸颊一阵发烫,「我想要……你再用尾巴抽我一顿呢。」
他挑眉,露出玩味的眼神。
「阿帆,真的,这一次我不会骗你了!」我扑进他怀里,环抱他的腰,「我对天发誓,我爱你,真心爱你!」
「我知道,宝贝儿,我知道你爱我,可是……」
他低头,眼神黯淡下去,「可是,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为什么?」我焦急地说。
「人妖殊途,此乃天地法则,难道可以违拗吗……」
「去他的人妖殊途!」我大声说,「去他的天地法则!咱们爱咱们的,不碍着别人什么事,凭什么不行呢?」
「你真这么想?」
「真的!」
他沉默,一瞬不瞬凝视着我。良久,他说:
「有你这句话,我就够了。」
他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眸中晶莹闪烁,唇角浮现笑意。
「天地为鉴,宁湘,你愿意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只爱我一个吗?」
「我愿意!」
「你愿意嫁给我,与我同富贵,共患难吗?」
「我愿意!」
我们拥抱在一起,我忘情地亲吻他的唇与颊。
他凑近我的耳边,轻声说:
「那么,你愿意去死吗?」
我骤然定住。
下一秒,胸膛传来一阵剧痛。
我诧异低头,发现一把刀插进了我的左胸。
刀柄握在白云帆手中。
鲜血喷涌而出,飞溅在他脸上。
我捂胸倒地。
羊脂白玉突然碎裂,迸溅成无数白色光点,消失散逸在空气里。
濒死的感觉让我喘不上气。
白云帆忽然咧开嘴,露出了狰狞妖冶的笑容。
他的头发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像黑色的凌乱蛛网,在夜风中猎猎飞舞。
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变得猩红,分叉的蛇信子在唇间舞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花枝乱颤地大笑,星星点点的鲜血沾在脸上,宛如地狱盛开的彼岸花。
「阿帆……为,为什么……」
我气若游丝,伸出一只颤抖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一天,我等了一千年!」
他俯身捏住我的下巴,凑近我的脸,冰冷的瞳孔直勾勾瞪着我,邪笑说:
「法海,你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
16 · 法海
这一秒,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不!」
「不!」
「我不是法海!」
「我不是法海!」
「我是法海……」
「我是法海……」
前世的回忆纷至沓来,我头痛欲裂。
我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那年,西湖浪涛汹涌,卷起千堆雪。
我高举金钵,把白蛇收入其中,压在了雷峰塔底。
后来,我功德圆满,得道飞升,羽化成仙。
弹指一挥间,匆匆已千年。
我在天庭潜心修炼,两耳不闻天下事。心如明镜台,无处惹尘埃。
唯有每年三月,人间春光烂漫,我偶尔会下凡一趟,嗅嗅花香,闻闻烟火味儿,权当消遣解闷。
公元2017年,我在西湖边品茗。
一瞥间,看到一位白衣飘飘的美少年,沐光而行,谈笑风生,恍若画中人。
他回眸看我,微微一笑,垂首,敛目。
一刹那,我的心口一阵刺痛。
这是不祥的感觉。
我慌忙逃回天庭,犹如一条丧家之犬。
从那天起,我夜夜对着镜子打扮,失魂落魄,直到天明。
「法海,你想起来了吗?」
耳畔响起尖锐的声音,是白云帆在对我说话。
「我一直不明白,当年,你为何非要把许仙掳到金山寺?你为何非要囚禁他?
「天下妖精熙熙攘攘,你为何偏偏与我们夫妻俩过不去?
「困在塔底的一千年,我朝朝暮暮冥思苦想,就是想不痛,你为什么这么狠心?
「1924年,雷峰塔倒塌了,我冲破桎梏重见天日。那年,人间的大文豪鲁迅写了一篇《论雷峰塔的倒掉》,因为和我的事有关,我就买来一份杂志读了读。
「文章里的一句话点醒了我——『白蛇自迷许仙,许仙自娶妖怪,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
「是的,嫉妒!我明白了,法海,你在嫉妒!
「可是嫉妒什么呢?你不近女色,尤其讨厌妖精怪物,对我们蛇类,你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你嫉妒许仙吗?不可能。那么,你嫉妒我吗?
「我终于明白了。
「你嫉妒我。
「因为,你爱许仙。」
白云帆露出狞笑,凑近我耳边,轻轻地说。
「没有!不是的!」我颤抖说。
「你爱许仙,所以你恨我。所以你要囚禁他,逼他做和尚,和我一刀两断,与你留在金山寺逍遥快活。」
「闭嘴!闭嘴!」我大吼,「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知道了,堂堂法海大师,铁面无情、正气凛然的法海大师,竟有断袖之癖。
「是啊,你是不近女色,因为,你近男色呀!」
「不,不可能……不!不!」我狂乱地抓挠头发。
但是,逐渐拼凑起来的记忆却告诉我,他说的都是真的。
那时,我每夜对着镜子打扮,天一亮,就下凡去见他。
我伪装成凡人,化名沧海。
我打听他,接近他,混进他的公司上班。
他叫白云帆,好美的名字。
像他的人一样。
他爽朗、热情、意气风发。
我的心一步步沦陷,无法自拔。
他说,他喜欢温柔可爱的女孩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的那种。
他说,很高兴认识我这个兄弟。
「沧海,如果我以后结婚,你一定要来当伴郎啊。」他手臂搭在我脖子上,大大咧咧地笑着说。
每一个字,都像尖刀一样剜进我心窝。
我夜夜不能寐,把他的名字写满了经书,一卷又一卷,又用小刀刺在我的手掌上、胳膊上、大腿上、脸颊上。
我成了疯子。
此事很快传入西王母耳中。她勃然大怒,以我耽于七情六欲、触犯天条之由,判我以极刑,将我打入凡间,贬为凡人。
跪在诛仙台上时,我唯一的请求,就是能拥有一具女儿身。
西王母成全了我。
代价是一颗孱弱的心脏。
「你既执迷于情网,就享尽心痛的滋味吧。」她居高临下,冷冷微笑。
我堕入凡尘,成了一个女子,名叫宁湘。
我丧失了全部的记忆,被灌输了新的记忆。
我忘记了一切,但我没有忘记爱他。
那日,骄阳似火,我晕死在西湖畔。也许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他救了我。
我对他一见倾心。
爱总是如此,再一,再二,再三。
我拉住了他的袖子。
一夜缠绵,像烈火点燃滚油,像海啸吞噬沙漠。
他说,他会罩着我,一生一世。
我忘记了过去,但那一刻,我觉得心中有一处空缺,被狠狠地填满了。
「所以,这一切……相遇、重逢……都是你安排好的吗?」
此时,我望着眼前的白云帆——这个我爱了七年的男人,气若游丝地说。
「你觉得呢?」白云帆冷笑。
「你既然恨我,为什么用白玉救我?放任我一死了之,不好吗?」
「你那样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你了?」他咬牙切齿,目光中充满恨意。
「你困了我千年,此仇不报非蛇也。
「我要把我和许仙受过的痛苦,加倍施还到你身上!
「我要你爱,恨,痛,怕,我要你走在刀尖上,淹在火海里,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你也体会,什么是失去,什么是绝望。」
他肆虐地狂笑起来。
「真没想到,法海,你为了爱,原来也能卑微至此。
「这几年,我不过是与你玩了一场猫鼠游戏。欲擒故纵,假痴不癫,乐在其中。
「我喜欢逗你笑,逗你哭。我喜欢你要死要活,离不开我的样子。我喜欢你遍体鳞伤,还心甘情愿为我献身的样子。
「我喜欢一会儿把你扔进海底,一会儿把你抛进天堂。我喜欢你憎恨我,厌倦我,还要和我过一辈子。
「法海,你懂爱了吗?」
他俯视我,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
我仰视他,泪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现在,法海,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半蹲下来,递给我一把刀,刀柄朝向我。
「这把刀交到你手里,你可以捅死我。
「你没有伤到心脏,还有救。只要你杀了我,再打120,你就能活。」
我颤抖着接过了刀。
他凑近我,向我伸出脖子,「来吧,向这儿砍。」
我耗尽了所有残存的力气,缓缓抬起了刀。
刀刃在月光下闪烁。
他脖子上细腻的皮肤纹路清晰可见。
我举起刀,反过来,一刀刺入了我的心脏。
血液喷薄而出。
眼前的天地都成了红色。
断气之前,我看到他笑了,笑得癫狂,笑得发抖不止。
喘气的最后一秒,我用衣摆擦去了他留在刀柄上的指纹,然后把刀紧紧握在了手里。
尾声 · 千年等一回
2025年。
杭州,西湖,人间四月天。
烟雨霏霏,杨柳依依。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
湖畔欢声笑语,游人如织。有的拿自拍杆拍照,有的对着手机直播,有的欣赏水中鸳鸯,有的嗅闻枝头桃花。
断桥上,两个女子撑着同一把伞,袅袅婷婷地走过,停在了桥头上。
一个白衣,一个青衣。
皆风姿绰约,眉目如画。
「姐姐,还要等吗?」
「要的。」
「一千年了,等得到吗?」
白衣女子抬眸,凝视天际云烟。
「能。」
1 家庭奏鸣曲 大年三十下午,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等待春晚和除夕之夜的烟花变得无比冗长。杨冬萍从外面逛街拎着好几个袋子回来,嫂子刘倩卧室开着一条门缝,朝她喊:“冬萍呀,快过来帮忙!”冬萍一进来,她就把门关严,轻声说:“这次我买五千块钱,正好趁这年三十夜开个头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