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回家经过文叔屋边,看见文叔背着手握着杯子不紧不慢地绕着他家门口的水泥地的外沿转着,瘦削的脸上微笑着,像孩子围着一堆彩色糖果转一样。
他的门口晒着许多书和报纸,书是水泥地上摊开的,报纸像晒衣一样搭在架子的竹竿上,风一吹,很是壮观。
文叔穿着以前的白色老式短袖褂,后背的衣摆是圆的比前襟长,隐隐约约还有稀疏的几朵小花。下面穿着一件蓝色旧牛仔裤。
近距离地看,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了,脸面白皙,戴着厚厚的眼镜,腰背挺直,虽然一直在老家,文叔和村庄里男人有明显的差别。
文叔是我们庄里第一个大学生,八十年代的大学生,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真正的大学生。后来庄里的大学生包括我都是扩招之后的。
文叔在村里只和年纪大的人说话,很庄重的,不搭理小孩子,小孩子见他也是绕着走。
我记得我考上高中的时候,他来我家门口站了一下,对我点点头说:“不错不错。”然后背着手走了。我都有点受宠若惊。
考上大学的时候,他捧着茶杯到我家坐了一会,点着头笑着说:“出息了,出息了。”我爸妈很高兴地给他泡了新茶,被文叔夸出息了,我觉得他其实也很亲切,那之后碰面我不绕着走了。
“文叔。”
“四海,回来探亲啊?”我们村里的人只知道我叫四子。
“回来玩玩。文叔吸烟吗?”我掏口袋。
他摇摇头挥挥手,说自己从来不沾那东西。
他看我看着他的书,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着我:“四海,你回来可带了什么书籍报刊吗?”
我摇摇头,本来想说现在都看电子书了,纸质书都没怎么买,报纸更没人看,网上什么查不到。想想他的状况,看看他口袋也不像装着手机,尤其他的眼神,还带着盼望的,就没说。
文叔毕业后分在外省的一个省会城市上班,纯朴的文叔喜欢上了同单位的一位姑娘,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两人很快在单位同进同出。
一天在街上,他被一个男青年打了,打进了医院,那个男青年说文叔是第三者,他是姑娘的未婚夫,姑娘默认了,文叔想不通,进了精神病院。
出院后文叔被送回了家,后来文叔一直没出去,在家伴着爹娘读着书。看着像没病,但是出来少,说话少,咬着别扭的普通话,大家也觉得不大正常,都尽量避着一点。
这些年,文叔差不多隔两三天就要骑车去镇上买报纸,遇到好书也买,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工资补贴花了不少在书报上。他爸妈也替他在村部里要些旧报纸给他看。
听说他家屋里到处都是书报,梅天前后,他还翻晒。
我说书报还在城里,下次回来会带些回来。问他镇上书店里没有好书了?
他打开茶杯的盖,拧开,喝了一口,把杯子又盖上,叹一口气,说那些店现在卖些学生辅导材料,报纸有,不是什么正经报纸,都是胡里花哨的低级趣味的东西,把风气都带坏了。
大太阳下,我很快出汗了。
“文叔,我刚带了点茶叶回来,说是明前茶,你回头去我家试一点?”我看他杯子里茶水清淡,也准备拔腿就走。
他把杯子举到眼前晃晃看看,放下,站起来说:“好吧,等我回头收了这些就去。”
“这些,你还要看着啊。”我想这些旧书报,除了收破烂的谁要。
“怕小孩子糟蹋。”
他指指屋檐下的凳子,慢慢踱过去,我走过去,他坐下:“你平时都看些什么报纸?都省级日报吧。好的旧报纸,你不要的,也可以带些给我,我给钱。”
我说不要钱回头带给你。
他端着茶杯就这几年的报刊热点谈论了一会儿,从国内到国外,从文坛到体坛,从战争到和平,说得义愤填膺,偶尔停歇,喝一小口茶,眼睛还在书报上流连。那些书报都很旧了,书页发黄发灰。
回家后问母亲,现在没人给他介绍了吗?
当初单位给他办了病退,一个月几百块。那时候几百块在我们庄里还是引起了轰动,有人给他介绍女孩子,他家人也觉得结了婚这病就会好。
文叔在这件事情上很清醒,要求女方有文化,至少高中毕业,有文化才能配得上他,以后才能带出去。有文化的女孩子家境都还不错,看不上他。因为文叔一直坚持这个条件,所以单身到现在。
母亲说,他现在一个月那点钱,还有个老娘,自己又只会看那些陈年旧书,人家都说他不正常,哪里找去,还要有文化的。我看他一生就被那个文化耽误了,一生就跟那些书报过了。
文叔果然来我家试了新茶,我把家里几本旧书都倒腾出来,他挑了两本外国文学。
回城看见报纸我就想起文叔,把报纸积攒着,还捡了几本书,准备什么时候回家捎给他。
我妈来城里的时候,我让她带回去,我妈叹气说,你送去精神病院吧,他被人送郊区精神病院了。他老娘生病的时候,他晒报纸被村里小孩点火烧了,他打了人,人家不依不饶,大概就发了病,被医院来车接走了。他老娘被他妹接去了。
文叔的那个医院不算远,我去送书外带一点吃的,精神病院不让见,说他精神不太好,只让捎进去,不知道文叔可收到了。妈妈说,吃的不一定,那没用的书报应该能到他手上。
后来我还送过书和茶叶,收到他妹妹的谢意,文叔应该收到了我的书和报纸。只是我忘了晒晒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