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舅爷佝偻着腰跟在表爷后面摇摇晃晃地走着,脚步轻飘却又费力,奶奶扶着拐杖颠着小脚走一步停一步地跟着。
在村头屋子转角,老舅爷转头摆手大声对奶奶说:“姐,回去吧,回头热天过了来接你去。”摆手的时候风掀起了他的衣襟,露出垂着的腰带,末端是流苏一样的黑线白线,在轻轻地摆动。奶奶摇着手,看着他们消失在屋角,颤巍巍地扶着拐杖站了很久。
“他也很老了。”奶奶擦了一下眼睛。
奶奶摸索着进了屋,在桌子抽屉里找出老花镜,一只镜腿断了,找了活血止疼膏让我把镜腿黏在一起。戴上老花镜,她在自己的橱柜里翻来翻去,里面都是布头鞋样和针头线脑,她手抖着,把东西抖得乱蓬蓬的,散发着陈旧的霉味和臭虫丸子的味道。
抖抖索索地,奶奶找出几个小布包、一个光滑的木架、梭子,然后让我搬个长凳子给她,她在凳子中间架了小木架。
“我蹲不下去,你帮我。”奶奶一边感叹自己老了,一边指挥我帮她把布包里线倒出来绕在凳子上,经过木架上方和凳子脚中间的横档,黑线白线黑线,一丝不苟。
端个矮一点的方凳放长凳一端,奶奶坐在方凳上把线仔细挑着分成两层,布圆筒插中间固定,下层的每一根线都有提拉线,固定在一根横棒上,放下就是下层,一拉就成了上层,梭子进出,开始织带子。
我发现奶奶手似乎没有那么抖了,一下一下,梭子很少穿错地方,背也挺了些。
奶奶说我们小时候衣服上带子,襁褓带子都是她织的,老舅爷家三代人带子都是她织的。后来孩子大了她老了,就没有再织带子。
“那这次织带子给谁?”我看奶奶织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寿字,是她叫我从中堂画上描下的繁体字,白底黑字和黑底白字一个个排列下去,旁边是简单的花纹。
奶奶很专注地梳理着线,我凑她耳边问了几次,她说给老舅爷的。
老舅爷好几年没有来,说家里忙。这次听爸爸说是下山看病,顺便来我家待了几天。奶奶和他耳朵都不好,两个人常常缩在阳光里说话,一个人说着,另一个人笑着看着那个人的脸。我怀疑他们都听不清对方说什么。
奶奶一边把梭子在白线黑线之间挑着穿着一边说话。
“看见了吗?老舅爷系的那个带子还是我以前织的,边边都毛了破了,两头也磨得不像样,我再织个新的给他。现在老了不行了,以前我还织老布给他做衣服穿的。”
爸爸说现在谁还要这个带子,都用买的,什么样的带子都有,回头他送舅舅一条就得了,买的好用,你费这个劲做什么。
奶奶气呼呼地说:“他老了用不惯。”
又喃喃地说:“别的我也做不了。”
她织着带子,有时候停下来看看外面,自言自语地说:“他说要接我这个老姐姐回去,他老了只怕也做不了主了。”
奶奶说了几次,爸爸无奈地说:“那个山路,我走都嫌累,你回去还要几个人抬,哪里找人去?”
奶奶的娘家在临县深山里,以前还有几位兄长,老舅爷在家最小,和她最亲。奶奶做姑娘的时候,几位兄长先后结婚另立门户,曾姥爷出门干活遇狼遭受重伤而死,曾姥姥腿脚不好,奶奶照顾母亲操持家务,外面的重活就落在老舅爷身上,老舅爷个子就没有窜上去。
女大当嫁,有人替奶奶做媒,老舅爷都亲自上门去看,回去跟妈妈和老姐描叙。有人介绍我爷爷,说条件很好,奶奶嫌太远,自己小脚来回不方便照顾不了娘家叫回掉算了。
一个雨天,老舅爷起了个大早,背着干粮拿着木棒下山了,他一身泥水到我们村的时候,人家都吃过午饭了。
他向爷爷借水吃干娘,看爷爷撕布裁衣,出去在村子周围看了田地和菜园。
老舅爷夜里才回的家,告诉奶奶我爷爷有三间瓦房,瓦房,他说,人家地主家才是瓦房。菜园和田地都近,路也好走,这样的地方和人嫁得。奶奶就答应了。
“不能让人家瞧不起你。”老舅爷又说。
老舅爷把自己山头的树砍了些,自己在家锯、刨,替奶奶做了柜子和箱子,没油漆,他就磨得光滑澄亮的。嫁妆也是老舅爷挑着送来的。
山高路远,奶奶小脚回不去,老舅爷有空就来看她,干蕨菜野鸡甚至一担干柴,反正不空手来。后来老舅奶奶生小孩,第一个孩子没了,第二个孩子日夜啼哭,舅爷和兄弟把凉床翻过来,里面放了被子把奶奶抬回去,奶奶进门就烧水把孩子洗了包了,孩子安安稳稳睡了,奶奶就住下帮老舅爷带孩子织布织带子。
老舅爷家的两代小婴儿都是奶奶这样去服侍的。
孙子们也大了,老舅爷老了,再没人接奶奶回去,只有老舅爷每年下山来看她替她过生日。
奶奶的寿字腰带织好了,留了一段没有织,在没有织的地方拦腰剪断,在腰上试试,可以围着腰绕四五圈,奶奶看看量量说:“这个可以做两根带子用,现在他瘦了,就是冬天穿棉裤也用不了这样长带子。”
带子放了很久,老舅爷那边没有人来这边也没有人去,奶奶把带子放进橱柜里。
“他把我这个老姐姐忘了。”奶奶喃喃地说:“是我们都太老了。”
奶奶算着日子,还有多久是老舅爷生日,过生日爸爸要去拜寿,奶奶说了几次,爸爸就把带子拿走了。
带子一直藏在爸爸那里,因为老舅爷死了。爸爸没有告诉奶奶,老舅爷回家不久病痛加重又不能去医治,他用奶奶以前织的旧腰带把自己挂在窗台上了。
柳莺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撞见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干那肮脏的事,而且是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卧室,自己的床上。她恶心极了,她伤心欲绝,在这个孤独的县城里,她无所依靠,无处诉说,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在一个深夜,月光如水,风凄厉地拍打着窗户。柳莺呆呆地坐在窗前,抬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