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铜铺村的三子死了。
铜铺村不少人暗地里松了口气。
远看铜铺村都是粉墙黛瓦的二层小楼,阳光下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闪着耀眼的光。周围是绿树和田野,还有几口池塘散落在村子周围。
铜铺村和周围的村子差不多,年轻力壮的大多数出门打工了,村里年长者多,女人带孩子做家务说闲话,男人打牌做农活闹些闲话。
死人为大,人死了,村里人都要去帮忙办后事,这是村里的习惯。
三子虽然年轻,其实是个不要紧的人,她死了,就是个小石子滑进了水里,连个声响也不会有,当然,仔细看会有一点点小波纹。
三子的家门口,有人伸头张望着,里面鸦雀无声让她们有点迟疑,屋子的样子让人也有些恍惚。
她家的屋子还是老旧的灰土平房,整个屋子摇摇欲坠的样子。门口晒稻场的水泥地像个陈年的老龟壳,裂成了几大块。屋墙上隐约能看见白石灰的痕迹,房檐上有几根瘦弱的狗尾巴草在摇晃着,阳光下看进去,里面一片灰暗。
“二婶子、大嫂子,进来坐。”三子的丈夫站在了门口,他的右眼下眼睑外翻下拉像被钉在脸上,在脸和眼球之间形成了一片红肉筋膜,左眼细长。人家背后就叫他疤眼,疤眼头发也有些白了。
她们往里走,屋里的地面还是土质的凹凸不平,好久没有扫了,一脚下去,细细的灰扑腾起来慢慢落在鞋头周围,她俩皱皱眉站住,疤眼跟在后面站住了。
堂屋里一张桌子几个凳子,桌子上两个热水瓶,塑料壳似乎是淡红色,两个杯子,还有一个饭碗,碗上搁着一双筷子。
疤眼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正在吃饭,问她们可要喝水。
她们摇摇头,表示过来看看能做什么,怎么村里主事的队长他们没有来?
她们眼睛在屋里扫着,疤眼指指房间,说她在房间里。他说这话,好像三子好好地在房间里坐着。
房间里靠窗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是黄表纸和鞭炮,靠门的墙壁边是一张凉床,凉床边的地上一个火盆里有些纸灰。三子笔直地躺在凉床上,已经穿上了棉袄棉裤和棉鞋,双手叠着搭在小肚子上,脸上盖着白手帕,头边点着油灯闪着黄豆大的火焰,她今天规规矩矩安安静静的。
她们看看她的胸,棉袄鼓鼓囊囊的,也没看出来多大。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平时,她胸前吊着两坨子走路一跳一跳的,连女人都要忍不住多看一眼。
还是死了好,不然,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她们移开目光,墙也灰扑扑的,贴着几张挂历画,几个过时的美女蒙着灰尘扭着腰肢笑着。靠里边的墙壁边一张床,被子灰灰的胡乱堆着还有衣服随意丢着。
“小孩呢?”她们回头问疤眼。要是孩子在家,按理来人都得跪拜,要哭的,不哭不兴旺,说不定他们不懂这些。
疤眼说放亲戚家里了,没跟他们说,在念书呢。
她们愣了一下,点点头,三子那两个孩子她没有带过,孩子跟她不亲。
“唉,三子是个好人,好人怎么这么短命呢?”她们对着疤眼感叹。
疤眼叹气说,好人尽受欺负,她死了也好,算享福了。回头把她放她娘老子边上,以后就好了。
二婶子和大嫂子互相看了一眼,说回头再来帮忙,就出去了。外面阳光还是很耀眼,在屋角她们遇见了几个奶奶婶娘也是过来看三子的,几个人围在一起嘀咕着。
看那样子,疤眼也没有钱把她弄出去,棺材都没有,要去烧也不一定有钱,有钱还要花在孩子身上。
听说,她们神神秘秘地看看四周,疤眼大概也晓得些事情,你看,三子死了,他一点都不难过,怎么说也给他留了一儿一女,孩子都没有接回来。
说真的,还是早点埋了好。
她们互相看看,眼神复杂,有人就笑,能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跟男人的事情,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嘻,我们的男人大多在外面,扯不到他们身上,没影子的事。
有人哂笑,这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了,先前不知道罢了。估计她婆婆死后就有那个事情了,在家的不在家的扯鸡脚绊狗脚说不清的。
有几个人能担保自己家的或者兄弟家的都没事?
有人脸上挂不住,心里膈应,想想也没什么就笑了,反正她也不会说话,从前不会说,现在更不会说了,有什么。
不过,还是死了好,那两坨子肉把人心都跳花了。
“其实,她是个好人,是个可怜人。要是疤眼有点能耐,她也不会这样子。”
要是疤眼厉害,估计也没有人敢动她,他要是聪明一点,就能把几个大爷都送进去了。
还是早点埋了好。
怎么死的?
还管怎么死的?早点埋了好。
听说淹死的,大概自己滑水里去的,天天昂头挺胸地跑来跑去,不小心掉水里去了呗。
要是查,可能查出其他事情来,不管有事没事,还是早早搞出去埋了好。
疤眼确实没钱,村子里就他一家还是老房子,有钱他也不会要三子,也不会老大年纪才讨的三子。
说真的,要是三子娘老子在,他还讨不了这个老婆,三子长得不赖,胸是胸,屁股是屁股。
疤眼的堂叔和队长过来了,咳嗽一声,女人们就散开了。
“队长,那里没人主事,疤眼大概都不知道做什么,可怜人,什么都没有。”
队长和堂叔前面走,女人们跟在后面又来到疤眼家里,疤眼正坐在凉床旁边呆呆地看着那块白手帕。
他们探究地看着疤眼的眼睛,疤眼的眼睛一只大大的红红的,好像哭过又像生气的样子,另一只眼细细的长长的,半睁半开地闪着捉摸不定的光。
2.
小三子死了。
消息传到东河村,东河村泛起了涟漪。
在东河村,她是小三子,她是在这里出生,老一辈的看着她长大的。好像过了很久,大家都忘了村里有过这样的一个人,还有她的家。
东河村上年纪的人心里都有本族谱,都有比族谱更丰富的故事。几个老太太站在村外边眯着眼遥望着铜铺方向,唏嘘几声,说小三子那么年轻,以前在河边长大的,怎么淹死了。
她们说,唉,也是作孽,意味深长地看看彼此。
老一辈的说作孽,都打从前说起。从前,小三子的父亲是个遗腹子,便是遗腹子也是打问号的。她们神秘地笑着说,她爷爷躺床上半年动不了哪里还有遗腹子。她奶奶拖着几个吃喝都不够,作孽,在外到处找吃的。她们都猜小三子爸爸是裁缝家的,小三子爸爸长得比他家几个哥姐好看,他家哥姐和他都不大亲。
小三子的父母以前一直住在临河老屋,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家,看过去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竹园,春天里,村里不少人去掰竹笋,许多竹笋就从一些碎砖碎瓦缝隙里长出来的。
那些碎砖碎瓦的地方就是小三子的家。
她父亲就一点老屋,好不容易成了家,俩口子都病歪歪的,生了三个孩子。小三子小时候什么样的大家没有印象,只记得后来她和老二一起生病,老二死了,小三子活了下来,她的家就越来越不大像样了。
在东河村人印象里,活下来的小三子,是个单纯的精灵,只认得几个人,不说不笑,只喜欢在天地间行走。
小三子一直白白嫩嫩的,小嘴肉嘟嘟地翘着。长大后,胸脯鼓鼓的,小腰细细的像个大姑娘的样子。她经常在村子里在河边昂头看着远远的地方,手里挥舞着枝条,哼着走着,面色白里透红,眼睛纯净如水,走得生机盎然。
“那样子,要是照相照下来肯定好看。”
在东河村人眼里,长大的小三子也还是个孩子,不是女人。
经常有过路人停下来看她,然后打听是谁家的姑娘,问清楚了还回头看看,说真可惜其实看不出来。
后来就有人上门做媒,小三子虽然好看,还要人照顾,她爸妈怕女儿受人家欺负,不同意亲事。况且想结亲的都是年纪大的容貌丑的家境不好的,他们无非就是要个女人回家生孩子。小三子父母想招个人来家她哥又不同意,后来她哥亲事都成了老大难就出去了很少回来。
想找合适的人上门招亲并不容易,她爸妈说不行就自己养着她,有屋住有饭吃,对于他们三个人就够了。
河边只剩他们家的小旧屋了,小三子依旧无拘无束地在村子里在河边走着,东河村人看着她,觉得岁月都慢了,也没有什么烦恼。
后来,小三子父母相继生病,没隔一年都走了,她妈妈生病后求着她大伯大妈照顾她,给她找个人家,不要太远,以后替她看着点儿。
说的人眼角都有点泪光了,说她妈趴枕头上磕了头,你说小三子什么都不懂吧,她爸妈死的时候她就坐那里静静地看着,怪可怜的。
她哥那时候还回来过,也去托大妈给妹妹找个人家。后来他又回来过一次,把房子卖给村里了,也还去看了妹妹,再后来就没有回来了,小三子在叔叔家吃饭,听说,那个来了都不知道怎么弄。真是作孽。
疤眼妈妈来求亲,疤眼,东河村不少人认识。乍一看,脸上一块血肉模糊的,那个眼睛又老大的,看着吓人,不过看几次就习惯了。他年纪不小一直在外打工,都说是好人,他妈也是好人,疤眼人难看家烂了些,其他都好。
疤眼请了几次客,请小三子的亲人去他家吃饭,跟着农村的习俗,给他们买布料包红包,小三子的亲人不算少,叔伯姑娘堂兄堂姐,一次要坐几桌。
每次小三子也跟着去跟着回来,走得和平时一样自然,疤眼要娶她,疤眼妈妈说自己会照顾她,大妈问大家,都同意了。
疤眼挑了个日子来到东河村,那天他穿得很齐整,那个疤眼大大的红红的泛着红光。大妈让小三子穿上疤眼买的新衣,让她跟着疤眼走,他们俩就像平时亲戚串门一样走了,没有嫁妆没有鞭炮。东河村许多人后来才知道小三子结婚了,然后就慢慢忘了她。
小三子被疤眼带到了铜铺村,成了三子,成了女人。不久,疤眼又出去打工。
三子的婆婆,比三子瘦弱不少,她到哪里做事都把三子带在身边,眼睛随着她伸展着手脚在外面走。后来三子怀孕了,怀孕的三子身子越来越笨重依旧喜欢在外面走,婆婆眉开眼笑地跟着。
三子生了一个女儿,生了孩子后又没事一样出来了,婆婆抱着孙女跟着。后来又生了儿子,婆婆还是努力照应着三子,孩子不像三子也没有疤眼那样的眼睛,能好好说话。疤眼和他妈都松了一口气。
老大上学了,婆婆更老了,渐渐顾不上三子了。后来婆婆生病死了,疤眼回来照顾孩子读书又打工就更顾不上她了。
东河村有人看见小三子穿着大大的旧衣服在外走,还是像以前一样拿着树枝挥着舞着走着哼着,衣服不合身,胸脯随着她的步子一跳一跳的,面色红润眼睛澄澈。
她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行走,她的世界里只有山水草木和路。
小三子没有变过,东河村人说,她根本没有长大,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结了婚生了孩子。
她也不知道有人欺负她了,真是作孽啊,他们唏嘘。
东河村人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流言。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铜铺村有人瞅着小三子一个人在外走的时候欺负她,她不会说也不会叫,慢慢地有几个人瞄上了她,也许不止几个。
作孽,唉,这样死了也好,没人欺负她了。
有人去看小三子的大妈。
小三子的大妈这两年有病在身,一个人过日子不大出门。前几年,她还带小三子回家走走吃饭的,刚听说小三子淹死了惊叫了一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会掉进水里呢?
大妈用掌根擦了下眼角,小三子这孩子,从不晓得世上有坏人的。在她爸妈眼里,她是仙女呢,这样也好,不受苦了,我去看看她。
3.
铜铺村人在为三子张罗后事。
铜铺村能够出门的都被派了事情,都到三子门口,木匠在赶制棺材,刨子咔咔响着,刨过的板子和刨花白花花地发出湿香气味,裁缝在赶制寿衣,布匹撕得刺啦刺啦的。女人们踩着鞭炮屑在人群里穿梭端茶递水,更多的在一起看着那些光膀子男人们,她们嘀咕着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
“来人了。”笑声没了,只剩下刨木头的声音和缝纫机的哒哒声。
她们看着一位胖胖的老妇人穿着白褂黑裤、白袜黑鞋,一手捏着手帕一手拄着根竹棍挪着身子过来了,她后面两个中年男人拎着纸钱纸马,眼睛快速地扫了下童铺村人,脸色凝重。
童铺村人也马上换上凝重的样子,轻轻说这是三子的大妈,快送信进去,怎么接待的人也不见了。
有人上前接过大妈手里的东西,接着一小串鞭炮被点燃了扔在大门口,屋里响起了长腔调的哭声,大妈站住了,眼泪就流下来了。
疤眼快步走了出来,扑通跪在了大妈的前面,先磕下头去,然后仰头带着哭腔喊了声大妈,哥哥。
“小三子,她不会呀!”大妈伸出手准备扶他起来,嘴里话没有说完,疤眼又磕下头去,大妈只好弯腰虚拉了一下他的肩膀,疤眼爬起来,拍拍灰,和大妈和小三子堂哥进去了。
小三子躺在那里,完完全全是个大人样子,直直地、手安静地放着。
疤眼在盆里烧了几张纸钱,说三子,你大妈和哥哥们来了,给你带了东西。几片灰白色的纸灰带着一点火红色的火花飘了起来,卷曲着飘散着,然后灰飞烟灭。大妈慢慢伸手掀了掀手帕,小三子的脸还是干干净净的,就是眼睛闭上了。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大妈哭了,屋里原先哭的那个女人停住了:“她外婆,三子这一生也没受什么苦,就是命短了些,也没有办法。您老身体要紧。”
有人端椅子来了,疤眼把大妈扶着坐下,茶水也送到了大妈的手里。那两个堂哥依旧站着,看着盆里的纸灰。
大妈四处看看,问孩子呢?疤眼眨眨一只细长的眼说三子下葬的时候去接他们回来兜土。
喝了几口水,大妈擦擦眼睛,看着在拨弄纸灰的疤眼:“小三子妈朝我磕过头要我照顾她,你说好好待她我才把她交给你。这两年,小三子过的什么日子,我没有来也听说了些。”
房间里那个女人出去了。
疤眼说他要顾孩子还要打工赚钱,顾不了许多,但也没让三子饿着冻着,她喜欢在外面,自己又不忍心把她锁家里。
那天下过雨,外面路滑,不知道怎么就滑下去了,没人看见。
两个堂哥都看着他的那个大眼睛,他那只眼睛没有眨一下。大妈看着小三子擦了下眼睛说我听到的不一样,都说小三子受了欺负,你怎么不说话?
疤眼说,那都是外村人胡说的,孩子大了,那些扯不清的事情去吵吵不好听,三子没做过不清楚的事情。
“她是没做过,别人害她呀!你不为着她,还有谁帮她?”
疤眼低着头。
疤眼的堂叔捧着茶杯也踱了进来:“大侄儿,这个三子的大妈?这两位是哥哥吧,去我那边坐吧,这边又热又乱哄哄的。”
外面,童铺村的人伸头看看,有人拎水进来,外面又响起鞭炮声,那个婶婶进来把疤眼推出去,自己拖着唱歌一样的腔调“我的好人呐”哭上了。
两个堂哥和大妈起身出去了,疤眼和两位捂着鼻子的亲戚进来了,低声说着什么。
童铺村人来来回回看了几次,直到三子大妈和堂哥走了,大家又热热闹闹地办起了三子的后事。他们碰着喜欢说的,就互相补充那些口头相传的肉香故事,三子,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挺可惜的。
三子的后事体面地办完了,三子披着红被送到父母的膝前,她的孩子兜了第一捧土,像模像样地掉了眼泪,坟前也放了花圈。
她父母的墓碑上刻着三子的大名,不过,谁也没有去看。挺好,大家走的时候说。
童铺村人说:“不知道队长和疤眼叔叔说了什么?”可是没有人知道。不过,人成了灰事情办完了,挺好。
东河村人也议论了几天,说三子被人欺负了,她是不会淹死的,疤眼怎么不做声。想一想,怎么死的不重要了,就是谁碰了她一下,滑了一下,哪里查去?回头查出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来,孩子大了怎么做人?你看人家把她的后事办得也算像样,不亏。
东河村老一辈人说这些的时候想起那个在外面走得生机盎然的女孩子,以前那个小三子,长得像个精灵还真好看。
头七之后,三子门口的鞭炮纸屑还在,疤眼关门走了,屋子更加摇摇欲坠。童铺村人不再谈论她了,她入水的那点涟漪早已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