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珺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正透过薄纱窗帘照进来,柔和的白色光芒照在的两件旗袍上,祥和宁静里透着洋洋的喜气。她想起今天家人要来,后天女儿结婚,心里渐生欢喜。
两件旗袍挂在衣架上,一件大红一件水红,并排着挨着肩,丝光水滑喜气盈盈,跟那天她和女儿一起穿着它们站在镜子面前一样。
她的白皙脸上浮出了笑。这绸缎的旗袍,柔软腻手,她也有一件。即使过了二十多年,她依旧记得第一次抚摸和试穿的感觉:她的心也和绸缎一样柔软丝滑微微颤动。可惜,她的压在箱底,不如说,压在了心底。
她舒展了一下身体,起了床,在大红色旗袍前站定,那天,女儿的脸白里透红,如同当年的她。
她的手指从肩上划下来,凉爽滑腻,手指停在翡翠样的绿叶上,女儿要结婚了,好像自己人生白过了一样。转眼就几十年,颜色从鲜艳耀眼的大红蜕变成淡淡的水红,像自己的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红晕渐渐消逝了。
翎儿二十六岁,二十七年了,那时候母亲在家里流着泪,这是弟弟在她结婚后告诉她的,当时她心底微微一颤,有点热的涩的东西在眼底转了一下,她没让它出来。她,李珺把女儿交给戴维时,一定要昂着头笑着。
母亲,当年真的为自己流过泪么。
其实,她轻轻在心里叹口气。伸出纤细的手指摸摸旗袍胸前的牡丹花。
金丝绣线绣的大朵的白底粉牡丹,点点金黄的花蕊在灯光下闪着丝丝点点的光,最美丽的地方却是最粗糙坚硬的。
外面的门咔哒一下,李珺走了出去,女儿锻炼回来了。她伸头看看,戴维没有来。
他呢?李珺看着关上的门问女儿。不习惯叫他戴维,听着像中国名字,真按中文叫法听着土气不顺耳,看见他的黄头发和小雀斑就有点别扭。
戴维,枯黄的头发长着雀斑的脸,夸张的热情,饶舌的中文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憋出来,他说话时她都不由自主地屏气敛息,怕一吐气就把他那一点说中文的勇气吹走了。她并不怎么中意他,就像当年母亲不中意自己的方浩一样。戴维经常耳朵垂着两根线,摇头晃脑走着,像走在世界边缘一样。
母亲大概看不上戴维,一定看不上。她要求人家家里有根基,男人有骨气和气度。听说戴维的父亲身体不好已经住进了养老院,母亲在超市里打工。除了一腔热情,他可什么都没有。
她吃惊地打住自己的思绪,这和母亲当年的念头一样。她可不想成为母亲那样的刻薄的母亲。戴维和女儿的热情,已经燃烧了好几年,难得。
母亲老了,昨晚的视频里她头上的小发卷已经变得稀疏了,软软地趴在头上。她已经记不得那些陈年旧事,好像她一直就是位慈祥的优雅的母亲。说起戴维,她说小伙子挺好的,人好就行,她觉得母亲说得很敷衍。
最近她常常想起母亲,想起当年自己结婚前母亲那神情,她紧抿着嘴唇,微昂着头,头上细细小小的发卷,一丝不苟地弯起一个个圈圈,排列成几道波纹,紧紧地贴着她的头皮。
她和方浩垂手站在她面前,她祈求地看着母亲头上的小卷卷。
母亲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眼珠转过来,在方浩身上一溜就过去了,人也走过去了,丢下一句,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你没资格站这里。要去求的,也是你自己的妈,你还没资格在这喊妈。
她赌气说,不管怎样,都要嫁给方浩。
母亲冷笑着哼了一下。
人生大事,她不能像母亲当年那样粗暴地干涉,留下了硬伤,最终是她和女儿相依为命。她要让女儿现在有个幸福难忘的婚礼,还有个幸福的未来。
那两件旗袍,他们眼里是老古董,如果不是自己坚持,他们俩都不知道翎儿穿旗袍那样美,古典东方的韵味,戴维当时都看呆了,还有那些店员,看着她们肩挨着肩站在那里,都围过来看,说那两件衣服就是为她们定做的。
翎儿和李珺一样,瓜子脸,皮肤白皙,身材窈窕。但翎儿的颧骨低一点,面相甜美些。翎儿冲了凉,擦着头发走进母亲的房间,看见两件旗袍并肩挂在一起,她的眼睛里闪起幸福湿润的光。
妈,你怎么把它们拿出来了?
昨晚展示给你外婆和小姨看。她们俩现在在赶往机场的车上,晚上你们去接机啊。等会,我去买东西,你叫戴维来吃饺子。
翎儿的眼睛还在衣服上面,妈,戴维说我们穿这样的衣服真漂亮,真美妙,她用他的口吻说了一串最美的形容词。他还特意上网看了许多样式的,说你眼光真好,他也在网上给自己找了一件配这个呢。
李珺看着女儿笑笑,翎儿又说,妈,我们的结婚还真是中西结合,麻烦但是有趣。
这孩子,怎么说麻烦呢。结婚不折腾,没有仪式感,以后有什么甜蜜回忆呢?
说起他们结婚这个事,李珺已经无原则退让了,按老家的风俗,要提亲过礼安床之后才能迎娶结婚,这提亲过礼比较繁琐也是充分体现男方的诚意的环节。不是他戴维买个戒指就能说了算的,是两家人的事,要门当户对。
他们俩像小孩过家家一样,烛光晚餐时套上了戒指接个吻就说订婚了,女儿还陶醉地说真浪漫。好像都没父母什么事情,李珺倒理解了母亲当年的心情,女儿大了不由她了。
那,婚宴的事情他没不高兴吧,李珺问。
翎儿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些,看了看母亲,轻声他说他不太喜欢,但是听我的,只要我真的喜欢就行。
李珺说,傻丫头,结婚就这么一次,听妈的,要他等着我把你嫁给他,他才能娶。
可是,妈,我也不喜欢,那些亲戚我都不大熟悉,好多年没见,小时候见的记得他们都训我,总让我觉得自己不乖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还有外婆那眼睛,看得人发慌,我要是纸做的,都能烧起来。
哦,我跟他们说过,翎儿很乖很努力的。你外婆,她老了,老了有点刻薄。你舅舅姨妈他们那是心疼我。现在,他们都要来祝福你。
其实,我们可以在婚礼后去看他们。翎儿说。
婚礼后送走他们,你们好好地去度蜜月。
李珺又把家里的结婚流程说了一遍,说结婚,就该这样,我们已经全精简了只要求最后一点点。她说,我已经替他们订了机票,他们坐夜里航班来,还是划算的,晚上和戴维一起去接,送去酒店,陪着吃吃玩玩也就几天,尽个地主之谊。
女儿的笑有点僵,这传递的是戴维的态度吧。
她看着女儿无奈地说,这一点听我的没错。其他,你们想怎么样都行。
女儿点点头。
翎儿说我去吹吹头发换件衣服,然后去接戴维来吃饭,他昨天忙一整天肯定起不来。站起来,在旗袍前停住,满眼的期待和欢欣,伸手摸了一下回房间去了。
旗袍微微抖动,波光潋滟。
2.
和女儿一起吃了些点心,李珺重新洗漱坐在镜子前描眉敷粉,化上淡淡的妆。她端详着自己,自己和母亲确实越来越像了,脸瘦了,颧骨出来了。学生时代,她的同学挺羡慕她,有个优雅精致的母亲。她们不知道,母亲的性子也很精致。
穿上长A裙,李珺出门去买了肉馅和虾。回来时,翎儿刚要出门,白边软帽无袖粉裙,作势朝她嘟了一下嘴,两个人交叉经过门前忍不住回头,白纱窗帘的一角被风吹起在旗袍前面一下一下地撩着。
阳光一闪一闪,旗袍上的花朵和绿叶就流动着细碎的钻石样的光芒,她看着女儿的脸上的梦幻般的憧憬微笑着说,小傻瓜,想想过两天穿在身上走在闪光灯里多美。
翎儿朝门边走过去,李珺在后面说,飞机是晚上快十一点时到。门开了翎儿出去了,一阵风带着知道了三个字关在门里。
她的手机响了,妹妹发了几个人在车里的照片,母亲靠着椅背睡着了,嘴巴微张,妹妹说,翎儿,老外婆来啦还有老舅老姨,可惜外公来不了,腿脚不利索,血压高。她看见几张笑脸挤在一起比着剪刀手。
父亲,在李珺的印象中,父亲说话声音不大,看看母亲的眼色就蠕动着嘴唇没了声音,无论对错。她记得父亲给过她无奈的眼神,还有一些含糊不清的没有中心思想的话语。
在老家的婚礼上,娘家人像泰山一样的存在。翎儿嘟嘴说,所以不喜欢。她说她也不懂那些,只是请他们来高兴高兴,因为自己高兴。
好不容易让他们俩改变了些想法。他们俩原先打算那天租个草坪,几个朋友陪着先去教堂宣誓然后搞个烛光晚餐,就算结婚。
那怎么行。李珺把自己心里的盘算慢慢灌输给了翎儿。婚礼先按戴维的计划去教堂举行,翎儿穿着婚纱挽着他的胳膊在赞美诗里走进去,在神的面前盟誓永不分离。然后去一个公园俱乐部进行中式婚礼,翎儿穿大红的旗袍,是个美丽高雅的东方新娘,她是个精致优雅的母亲,把女儿交给戴维,引领着他们接受亲友的祝福。李珺去现场看过了,因为是午餐,订座的少,还有空位,价格也算便宜,她就赶紧替他们预订了。
这已经很潦草了。她希望当初她没有走过的流程让翎儿都认真地走一遍,在充实劳累中体验一下那种期待和喜悦,她觉得只有做完这一切,她这个母亲才算功成名就。
翎儿说戴维答应了,他早该答应的。
她要让她的宝贝,做个幸福无边的女人。她要他们见证这一时刻,她一个人养大的女儿,她培养的女儿长大了,结婚了。这是她一个单亲母亲的高光时刻。
这不是重要的。
每个女人都该有那样的时刻,那个男人有多爱你,那个时刻女人就有多娇美,内心就有多幸福。
她的遗憾,是没有经历那个灿烂的时刻,也许是他的爱不够。不是也许,母亲说,就是。
李珺有一件为那一刻准备的大红旗袍。那时候方浩说两家的事情都交给他,她只需去准备做个美丽的新娘。他陪着她去定了婚纱,定做了一件旗袍。因为她身材肤色都好,当那件轻柔的旗袍穿在身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站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身轻如燕,身心都飘了起来。
可是婚礼没有如期举行,母亲说方家没诚意,答应买的房子没买,用旧房子也不装修,家具都没换。彩礼都不提了,这个婚不能结。那边说她太物质,这个婚不能结。
方浩说希望她理解,母亲那些话是气话,他们的困难只是暂时的,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家,而不是朝父母伸手。
她理解,她觉得有爱没有钱,她母亲昂着头冷笑。
她穿着旗袍和他照了像,两个人按原定的日子出去旅游然后住在了一起。那旗袍没有机会穿压在了箱底,出洋之前她收拾东西,发现它依旧美丽如昔,有着一股陈旧樟脑丸的味道。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结过婚,他们没有手牵手走过红毯,没有婚纱没有礼服,没有香槟和祝福,她确实没有结婚,他和她草草开始草草结束,算不得。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圆满。
李珺把虾放进清水里。拿出一个盆,洗洗,倒了面粉和水,用筷子顺时针搅着,最初粉是散的,后来粉都跟着筷子成了团。
她洗了手擦干,开始揉面。面这东西,越揉越有筋道,擀出来的皮就越好吃,连戴维都吃出经验来了。
饺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包容的食品,一张皮,什么都可以包,简单快捷美味。李珺的饺子外形美观,比买的更漂亮,也更好吃。
为了供翎儿留学的学费,她除了在酒店做工,回家就做饺子包子卖,居然也供起了个小的二居室。
时间真的像电影里的镜头,惊鸿一瞥,转瞬即逝。风吹过,花开过,树叶什么时候换过一茬又一茬,她琐碎的人生似乎没来及开花就要黄叶纷飞了。
女儿居然要结婚了,不能让她的人生和自己当年一样草草开始。
弟弟妹妹都说,就这么个宝贝儿,又那么优秀,要好好谋划。
她和家里商量过,父母、弟弟一家、妹妹一家、姨妈一家、姑妈一家,别的她支吾过去的,这嫡亲不好含糊的。其实,她也想他们来看看。这些年,从她结婚起,先是在他们眼里是个糊涂人恋爱脑,后来是个可怜人。她讨厌那种廉价的可怜。
弟弟也觉得她可怜,翎儿那么小,丈夫就劈腿了。李珺没想到丈夫会有外遇,母亲眼里,他就是个窝囊废,他确实有点窝囊,做什么都没有做成,自己一腔热血跟着他,他却一路滑下去,还滑进了别人的怀抱。
可气的是,他跟着别人后认真做了别的事情有了起色 ,养了另一个女儿好好过日子去了。
好像为了气她,李珺咬牙把翎儿带到国外来了,翎儿读书,她打工兼职,家里原先的那个工作,她还托人保留着,交钱买五险一金。
他们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辛苦可怜,连带着翎儿都可怜。她要让他们看看,戴维和翎儿的幸福和风光,她的风光。
她把面粉放一边,盖上,开始剥虾,戴维喜欢虾饺,她要把鲜虾仁一个个剥出来,剁到饺子馅里。
戴维只要看到她做饺子,雀斑脸就会生动起来,每个斑点都是个热情的符号,那张嘴成了圆形,发出欢快的叫声。
哦,饺子,哦,很棒,谢谢。然后又用了一串英文形容词来表达他的心情和对饺子的赞美。
戴维喜欢这样夸张,中英文掺杂着,他只会几个中文词,吃饺子时会很顺畅地说出来。
虽然他和她的交流仅限如此,但是每次都让她感到欢欣鼓舞。所以,她没说过她的不满,只要女儿喜欢。
女儿和戴维晚上去机场接机,还有明天,她的亲人们陆续来到,她心里有点隐隐地激动,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亲情渴望他们的到来。
3.
李珺发信息问女儿,戴维什么时候过来。翎儿说,他手机还没开,大概还在睡觉吧,昨天一天彩排有点累。她和朋友试妆然后吃点东西,还在等戴维,晚上一起回家吃晚饭。
单身汉的最后狂欢,她笑。
她把面团撒了粉蒙上保鲜膜,虾仁和肉都装好收进冰箱里,然后去了理发店。
小姑娘挑着她的头发问,要做什么样的。她缓缓地扭着头看着自己的脖子说,后天女儿结婚,她穿旗袍出席,你看什么发型好。
她把手机打开,把当初试穿的照片展示给小姑娘看,她从镜子里看着小姑娘发亮的眼睛,满意地笑了。
小姑娘把她的头发洗了做了软化拉直然后又做了保养,几个小时,她昏昏欲睡,最后坐在镜子前的时候,她看着小姑娘把她的头发吹干,她的头发像绸缎一样波光粼粼,她点点头,挽了一个发髻出来了。
回到家,她把水红色旗袍穿上,穿上高跟皮鞋,虚起胳膊,好像挎着女儿,骄傲地走了几步。她好像看见他们艳羡的目光,她的眼睛有点湿润。
电话响了,弟弟打视频过来,他们已经进入候机室了。母亲在屏幕里看着她,看着她的衣服,说,这个颜色有点旧,妹妹趴她头上给她弄着小发卷,抬头看看,说挺好挺好,艳了就把新娘妆压下去了。姐,挺好。
弟弟把镜头转了,李珺的姑姑在那里赞叹李珺好身材好眼光,这都像你妈妈,你确实像你妈妈,一直都像,她说,我们李家没有这样好基因。
姑姑让她看看她那身衣服,为参加婚礼新买的。她一看,是个品牌服装,竖起大拇指。其实,他们穿什么她不太在乎,得体就行。他们坐那里吃饭然后笑着说几句捧场的话就好。姑姑在她印象里也和父亲一样比较模糊,老了有点弓背,絮絮叨叨你爸爸辛苦,走过去留下驼着的背影。
她听见母亲还在那叽咕,那个颜色像旧的,不红。然后弟弟妹妹都拦她的话头。母亲的声调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坚决严厉了。
她把通话挂了,默默走进厨房。
翎儿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拿了一块面包坐下来吃,面包索然无味,吃糠咽菜一样。
女儿的电话来了,她转换成视频。
妈,戴维不在。女儿的声音有点颤抖,屏幕晃动着,那应该是戴维的房间,墙壁挂着女儿奔跑的照片,奔跑的翎儿回头瞬间,鼓起的腮帮子上挂着汗水,头发飞着。哦,翎儿这照片挺不错的。
镜头转动,房间空的,桌子上也是空的。妈妈,他不在。
什么意思,不在是什么意思。
我敲门很久,没人开,打他朋友电话,都说不知道。就报了警,他们联系了房东开了门,里面没人,东西也少了很多。
翎儿在那一头哭了,妈,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在帮我查。妈妈,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
不会。她说。
那他人呢?电话也关了,跑了?女儿被旁边的女孩子抱住了,电话挂了,再打,不应。
女儿的泪水让李珺的心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那个黄头发满脸雀斑的小子,不是没心没肺的吗,一定是和一群单身汉狂欢去了,他的脸书上不是经常发幽深的森林和海底世界吗?也许探险去了,潜水去了。
她一直想叫女儿找个文化背景差不多的,这样能够互相理解,看着生活中的吃穿住行,哪一样不是有着传统文化在背后支使着的选择。
尊重女儿的选择,那时候她犹豫了很久说服了自己。
灰白色的房间,白纱窗帘被风鼓动着贴到那件大红的旗袍上,风走了,白纱缓缓里离开旗袍,露出触目的猩红。
她的手指在手指在手机上滑着,手机上是一串的表情,还有姑姑的照片,母亲和妹妹的合影,她们说要开始登机。
她在姑姑的新装照片下点了几个赞。然后打女儿的电话,女儿拒接,打过来三个字,还在等。
李珺在屋子里转了一下,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桌子,戴维喜欢靠墙坐着吃,手指擦拭一下,挺干净。擦椅子,翎儿坐这儿看戴维的眼睛眯着笑着,她真的喜欢戴维。拿过手机看看,女儿没有回音,她有点心慌。把抹布洗了几遍,去擦窗户,戴维回去时,翎儿都喜欢趴窗户上看着。是不是那些订餐馆订酒店的账单让他恼火了,我都问过的安排好了,他只需去做个面子付付账,不至于。
他们好几年了,那样的热情,不会这一点小事就不高兴了。不过,当年,他。
卫生间擦了一遍,拿拖把拖地,湿的拖一遍,干的拖一遍。手机没有信息,屋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地板已经十分光洁了。
阳光从窗帘上消失了,窗帘仍然在风里轻轻晃动,屋子里是浅浅的银灰色,那大红色的旗袍十分耀眼。
她觉得手机有点烫手,看看自己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她转回厨房,把灯打开,洗手,开始准备包饺子,剁肉馅虾仁,加香菜调料,拌馅,擀皮,开始包饺子,每个饺子都有皱褶裙衣,都值得戴维的惊叹。
那个满脸雀斑的漫不经心的戴维去了哪里?她知道,他是对自己的安排不满。
他可能去朋友那里躲起来了。
这个饺子真丑,褶皱少了。她把它揭开,重新捏了皱褶,两个手合拢,还有点抖,大拇指压上去,还是丑,她把它捏扁了,丢进了垃圾桶。
那年,两边母亲都不妥协说这个婚不能结的时候,她先也是这样心慌意乱,然后鼓起勇气去求母亲,然后转身和他走了。
有时候她宁愿自己当初没有转身。
如果是因为自己,她愤怒起来,手抖得更厉害了,她双手撑住桌子,他完全可以跟自己说啊。她不是那种固执的人,她希望她的翎儿幸福。
电话响了,她扑过去,膝盖撞到了桌腿上,她拿起电话,是妹妹他们的信息,他们起飞了手机关机。
她打女儿的电话,响了很久,里面的嘟嘟声让人上气不接下气,不应。再打,响了一会儿,接了,她握住嘴,女儿的声音极其冷静:戴维昨天下午提交了辞职报告,工作都没有交接乘今天凌晨的飞机回去了,他回去了。
为什么,三个字干巴巴的不像自己的声音。
电话挂了。女儿发了一个字过来,粗体字:恭,然后一个字一个字跳过来:喜,满,意,吧。
她抖抖索索想打字,错字,干脆发了语音:你去叫他回来,或者去他那里,怎么都行。
等了一会儿,空旷的屋子里十分寂静,电话来了,女儿的声音冰冷:麻烦你,取消婚礼。
她生气地吼着: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这点事都……电话挂了,她接着吼完:都搞不定,你给我回来。
她把手机重重拍在桌子上,从冰箱的面板上她看见自己面目狰狞,面色紫红,映衬之下,淡红色的旗袍果真有些陈旧,胸前的花闪着细碎的光。
走了也好。
要去把翎儿拉回来。她把桌上的东西用盖子盖上。刚抬腿,她的膝盖竟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