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

少爷十年未笑了。

十年前，书房里刘家十来岁的少爷握着毛笔，一笔一划地落在纸上，管家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在少爷后背，少爷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笔，身后传来管家打哈欠的声音。

少爷转身看着管家微微闭上的眼睛，他轻悄悄地放下笔，蹑手蹑脚地走出了书房，顾不得迎面扑来的热浪，一路上小跑着去了园子里，动作熟练地爬上一棵树，看看那天见到的鸟窝。不多一会，管家已经在树下拍着大腿叫苦连天了，他哀求着让少爷下来，少爷就是不屑一顾，还笑嘻嘻地扯着一个蜘蛛网。

夫人睡眼惺忪，整理一下头发，喊着少爷的名字，不见应声，又喊着管家，也没有人，想起梦中听到一个和尚不停地敲着木鱼念经的声音，木鱼声不紧不慢地响着，声音虽不大，但很有力量，一下一下，似乎敲在了她头上，她醒了，木鱼声依然回荡在耳边，她按按额头。

突然，贴身丫鬟跑进来说门口有个化缘的和尚，夫人想都没想就让请进来。不一会儿，一个清瘦的高个子和尚，身着一套灰色的僧袍，手拿念珠，眼皮下垂，口中念念有词。夫人让丫鬟上茶款待，顺便说说小儿的情况，虽然聪明，但天性调皮，时不时会捅娄子，真担心他会出危险，问一下可有办法解决？

只见和尚眉头微微一皱，送了夫人一串念珠，然后扬长而去。夫人觉得莫名其妙，只是把念珠收起来了，也没多想，就让人去把少爷找来。

少爷正在树上玩耍，管家急匆匆跑来，央求着少爷回去见夫人，随后又有丫鬟跑来请少爷回去，少爷只能乖乖跟着他们回去。夫人一见到少爷回来了，一把拉住他到处看看，问他出去玩有没有受伤？少爷连连说没有没有，没有受伤！夫人看见完好无损的少爷，才把他交给管家，领进书房，继续用功了。

第二天少爷在同一时间，又偷偷溜进了园子里，扶着树干三两下上树，在树中间选了一个位置躺下来，倒挂在树杈上，摇摇晃晃真好玩，突然看见再上一截就有一个大鸟窝，少爷来了兴趣，他起来扶着树干往上爬，只听见管家一声少爷，他急忙往上爬，但是脚底一滑，一条腿踩空，身体往下坠，他赶忙抱住树枝，无奈树枝太细，没能承受住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哎吆……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传了出去，管家疯了似地跑过来，想抱起少爷，却怎么也抱不起来，管家惊慌失措地查看少爷的身体，没有流血，再摸摸骨头……下人们听见哭声闻讯赶来，帮忙把少爷抬出去。

请来大夫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就是摔疼了屁股而已，夫人抱着少爷痛哭不止，少爷看见母亲哭成泪人，反倒安静了，他安慰母亲，自己没事。夫人哭了半天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告诉少爷千万别去园子里玩了，这几天自己心发慌，眼皮跳，感觉像要出事的样子。夫人要求少爷在老爷外出的时间，乖乖待在书房用功，老爷回来也好交代，少爷看见母亲无助的样子，便点头答应了母亲。

半月后，老爷满载而归，他满面春光地告诉夫人，这一趟外出大赚，打算摆宴席请族人过来吃饭，顺便挑几个能用的人，扩大自家生意。夫人一听也很高兴，赶忙吩咐下去，即日准备酒席食材。老爷问到少爷表现如何？夫人可着劲地说少爷的好话，隐瞒了因掏鸟窝而掉下树的事。老爷叫来少爷，看着他长高了的个头，不住地点头，再看看他标致的长相又摇摇头，老爷给夫人说过多次，少爷长得太像夫人了，男孩子竟长着一副女相。

又过半月，宴席如期举行，刘家灯火辉煌，宾客满座，族人们能来的都来了。席间，无论年老年少，都想谋得一席职位，施展各方面的才能，好不热闹！少爷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就像个大姑娘一样稳重内敛，人人过来都要夸一番少爷即标致又懂事，一波追捧结束后，少爷看看围着父亲母亲献媚的众人，基本没人注意到他。于是，他便悄悄溜出去，直奔园子，跑到一棵树下四脚并用，嗖嗖上树，这棵树不过瘾，又跳到那棵树上，不知道管家去了哪里，还没追过来，少爷就像一只猴子一样，在树间撒欢。

夫人应付着客人，突然胸口一紧，有点心慌，她四处看了看，不见少爷的身影，悄悄命人去找少爷。等管家领着一众人去园子里的时候，少爷已经躺在树下口吐鲜血，奄奄一息了。

少爷记得当他醒来时，就已经不见了母亲的踪影，他喊着母亲，下人们小心伺候着，却没有人告诉他母亲在哪里！躺了没几天，他感觉自己完全康复了，起身下床跑出跑进去找母亲，到处都不见，他问母亲去哪儿了？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他只好找到父亲，问母亲的下落，父亲闭着眼睛摆摆手，示意让他下去，少爷也不敢再多问。

少爷没有了母亲的庇护，父亲也不搭理他，管家告诉他为了不让老爷生气，让他回书房用功，他只好乖乖回去，但是心里一直思念母亲，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她。郁郁寡欢的他想去园子里玩玩，又被管家死死拽住，坚决不让他去。少爷想想上次从树上掉下来差点没了小命，心中也比较忌惮，不敢轻易去园子里。

有一天，少爷终于绕开下人们，一个人偷偷来到园子里，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就惊出一声冷汗，良久，站在门口不敢进也不敢出，看到不远处的坟堆，他傻在那儿，家里难道死人了？想想只有自己在树上掉下来，难道会砸死别人？带着好奇心，哆嗦着腿慢慢绕过坟堆，走到墓碑的正面，想看看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还没走近，撇了一眼就看见母亲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墓碑上，他揉揉眼睛，凑近仔细看看，是母亲的名字没错。

少爷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天都塌了，他傻傻地盯着墓碑，看了好久好久，却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他突然站起来，猛然跑出去，回到卧房锁上门，把自己用被子包起来，无论别人怎么敲门他也不开。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围了好多人，他感觉到自己滚烫的身体就像炉子里的炭火，他肆意地哭喊着母亲，闹腾了好一会，没力气了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他深深地知道了母亲已经离他而去，他不再哭闹，把所有的悲伤都藏起来，放在心里，不让别人知道，从此后，少爷俊美的脸却不会笑了。

少爷总是躲在书房，很少去见父亲，他深深地知道，他长了一张酷似母亲的脸，父亲一看见可能会想起母亲，每次见到都是难过之后对他的愤怒，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连管家都不敢提起母亲。少爷只能压抑自己心中的疑问，把思念放在园子里，静静地守在墓碑前，他再也没有上过树，隐约感觉到母亲的离世与自己摔下树有关，每每想起都会有自责与愧疚。没了母亲，少爷在家里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只有管家是他最贴身的伙伴，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十年后，管家病危，临终前想见少爷一面，老爷阻止了少爷，不让他踏出书房半步，少爷表面镇定，实际心里非常难过，等到天黑后，少爷摸黑翻墙跑出去，费了几番周折才找到管家家里，老管家已经奄奄一息了，但他坚持等着少爷。

少爷一见到他，赶紧上前握着管家的手，只见管家动动嘴要说什么，少爷忍着难过把耳朵靠近管家的嘴，管家吃力且含糊地说，夫……人……没……死……少爷听清了是说他母亲没死，少爷上下牙齿开始打架，在哪里？永……宁……寺……老管家说完就撒手人寰了。少爷看着已经离去的管家，忍不住失声痛哭，将这十年的压抑、悲痛、隐忍统统释放了出来。

永宁寺？难道母亲在永宁寺？少爷哭着哭着突然想起管家临终前说的话，于是他起身匆匆回家准备行囊，去往永宁寺，几百里的路程，少爷终于来到了永宁寺。他站在门口，看着庄严肃穆的大门，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母亲在这里干什么，到底为了什么要让自己在十年的时间里饱受孤独的折磨！

想着想着他推开了大门，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拱形桥，他急忙上了桥，站在最高处，看见不远处坐落着宏伟的大雄宝殿，殿前是一个大不的鱼池，池塘边的柳树在风中轻轻地摇曳，他一步一步走下去，偶尔有几个香客经过身边。

母亲到底在哪里？少爷听见大雄宝殿内传来击鼓的声音，他走过去想看看，里面出家人在诵经，肃穆庄严的声音让他止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似乎走动都会打扰到她们。随着一声叮……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从里面陆续走出来几个出家人。他朝着池塘挪了挪脚步，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少爷全身一个激灵。

他怎么都没想到母亲竟然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僵在那里，震惊地看着那个消瘦的影子，只见她不慌不忙地转身，看了一眼少爷，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慈祥的笑容，迎着少爷走了过来。

少爷无意识地后退两步，母亲继续微笑着说，你来了啊！饿了吧？随我去斋堂吃饭吧！少爷咽咽口水，心里五味杂成，十年？十年未见的母亲竟然这么淡然，他慢慢跟着母亲向后面走去。

母亲告诉少爷当年的事情，当少爷不省人事的时候，母亲赶忙拿出和尚送的念珠，不知道念什么，只能不停地跪拜，求着只要儿子能活着，宁可用自己的命去交换，拜着拜着心中出现了一个想法，只要她自己出家，孩子的命一定能救活，有了这个想法后，她再去看少爷，他突然醒了，母亲哭着感激佛菩萨。

少爷虽然醒了但还是处在没有意识的状态，母亲照顾了一个多月，她觉得肯定是自己没有出家，许的愿没有完成，孩子才是这样的，于是她决定出家，不顾老爷的阻拦，一走了之，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少爷的事，她深深地知道只要她虔诚地出家，孩子一定活得好好的。果然，她走后不久，少爷就醒了，是突然就醒了，没有任何后遗症。

母亲走时，父亲愤怒地说，你走吧，我就当你死了，明天就放消息，夫人暴毙而亡，于是就有了园子里的墓碑，少爷听罢已经泣不成声。母亲为何要隐瞒？母亲说当时也是考虑到如果少爷知道她还活着，哭闹着找她回去，她可能就动摇了，发了愿是绝对不可以反悔的。

少爷看着眼前慈祥的母亲，多希望她能跟自己回去团圆，好解这十年的想念之情，母亲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着说，孩子，离别是人生常态，相聚需要因缘和合，此生你我缘虽浅情至深。只因为你求平安，度入空门，与诸佛菩萨结缘，伴青灯拜古佛，莲花坐垫常随，今日能见到完好无损的吾儿，足矣！

少爷听着母亲一字一句说得风轻云淡，明明内心很欢喜，但是心却像扎了针一样痛，感觉是眼睁睁看着母亲与自己告别，母亲就像水中月，明明在眼前，似乎与自己又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咬咬嘴唇，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心被掏空了的感觉，母亲终究成了方外之人，过着清贫的生活，他把这一切又归咎到了父亲身上，对他产生了无限的怨恨。少爷想到，母亲走了的这十年期间，父亲都不会正眼看他，任他在孤独中度过，他把母亲装在心里，在思念里牵着母亲的影子才走到今天。

当他内心对父亲升起怨念的时候，母亲已经发现了，她开示着少爷，人与人若非相欠，便不能相见，你的父亲虽让你受了些苦，但是生活方面安排的极其舒适，人生在世，父母带你来到这个世界，这种恩情都难以报答，何必生怨恨！感恩世间的苦难，感恩世间的遇见……少爷听罢羞愧难当，跟着母亲去求忏悔。

母亲永远就像一轮明月，照在少爷的心间，他的行为稍有偏差，便有明月指道，回归到正规。少爷已经不喜笑，却如母亲般淡然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