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1 月 2024, 周二
 

嘉城向来入夏迟。

往往要等南方暑意渗骨,燥热不迭翻腾于永昼时,隐秘暖流才会渐次漾入小城。

嘉城高中是省里屈指可数的重点高中,当年林听晚几乎不费吹灰力考到这所众人朝思暮想报考的学校。然而靠着名列前茅的优异成绩考进嘉城高中那都是几个月前的好事,现在她精神劲懈怠得很,每日除了趴在桌上憩睡,还是睡。

仿若瞌睡虫扎根在脑壳里一样。

火焰似的光和着清风织就一幕烂漫,匀给窗台边所有沉溺在笔尖节奏下的焦急面孔。

明明天气日暖风和,但空气里莫名透出一丝窒碍感。

当同桌郑重其事埋头苦写渴望将志愿交付于试卷与题海时,她倒摆着副若无其事的镇静脸,怠惰似地倒头假寐。日色贴在她瘦削背脊处囤积了些许暖意的同时,又无形中将垂落在下的几绺碎发染如金黄。

窗外鸟雀越过枝桠鸣啭的悠然间,她翻了翻身,沉沉浮浮的光线带股灼热痴缠上脸。

同桌朝她侧瞥一眼,瞧不出变化的黑瞳如是透露出见怪不怪的意味。

此刻,下课铃不合时宜的脆响扰醒了憩睡者正浓的困觉,累到连睡四节课都没能击溃掉困意的林听晚,反而发觉身体愈加得心力交瘁。布满血丝的眼在浅淡光斑照临下现出一种迟钝的乏累。灰暗扎根的眼周,分明像是积压了许久的疲意。

一句“好累啊”消沉地落入尘埃里。

黄昏很快销声匿迹,晦暗日色蜕变到酞青蓝色时,圆月闪开浮云拨亮了今晚的灯盏。

“明天见。”

学霸同桌同她礼貌告别,并很快走远。

月色皎洁,薄风倾斜。

放学后,林听晚总喜欢坐在丹海边,凝视着月光拥吻浩瀚海面的光景,海中月不时晃动摇曳,少了份悬顶的清冷。赏乏后她便将视线平移到更远处,将情绪抛向与外界隔绝的她自以为是的艽野中。

从包里翻出的柠檬汽水,随着喉咙不停地滚动吞咽很快见了底,丝丝缕缕的凉意摩挲过腹部后,她才离开了这。

一阵无名风突起,卷起地上冷清的空饮料罐,去撞击粗糙砂砾感的砖石地,意外奏响了今夜第一曲。

蝉也借由茂密枝叶隐匿于树身,开始了今日份的聒噪鸣叫。

 
十分钟后,轻盈脚步抵达了家门口。

此刻,哪怕林听晚隔着层厚重门板,也还是很清晰地捕捉到了室里语无伦次的叱骂和时不时的暴躁高吼。不自觉瑟缩的躯体,握着背包的手再度朝内攥紧了几分。她抬眼望向那扇似被躁怒气势击垮的门不禁感到几许无措,随后换了副与往常无异的平和面色,推门而入。

面向山雨欲来的未知风险,躲是躲不过去的。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听不真切的含糊咒骂随着林听晚进门后顿时变为诘责,尽管林望语调里掺杂着的怒意愈来愈旺。

“今日老师多讲了几道例题,不小心延长了些时间,所以回来得有点迟。”微敛眸眼下的耐心答复同往常一样,没得到宽柔大方的谅解,反倒像挑拨着林望暂压的最后一丝理智的导火索。

躁怒瞳仁对上副柔和深眸,不避不逃的无惧神情无疑更增重了林望怒气。无法规避的沸火下荒唐秽语霎时喷薄而出:“瞧瞧,又是这副死样子,老子供你吃喝念书你就跟这给老子唱反调是吧!”后又一把甩出揉捏成纸团的月考试卷打在林听晚额间,“就这破分数还学什么学!老子就是闭着眼考也势必比你这破分强,早知道你这么不省心,当初你妈就不该生......”

“今天预习功课有点累,我先睡了。”轻缓截断的语气平静无澜,林听晚不想这场口舌之战过甚发酵,也没精力同林望继续掰扯纠缠,连续多天的失眠已经消耗掉她过多的正面情绪,她此刻很是乏累。

又不想局面变得更糟。

下意识逃离前,她捡回地上的白卷夹起背包一并钻进了卧室。接下来的厉声痛斥她没兴致再听林望深讲下去,索性离开他视线以外。

被撂下的林望怒火还没发泄完,咄咄逼人的架势夹杂某些浊词,借着酒劲起意,有且更盛的刻薄言辞干脆抵着门板径直输送到林听晚面前。每句话被动拆解成断断续续的词组,不成形,不入耳的诅咒全灌入了林听晚耳里。

热夏夜短,轻风掠面给人染上几分微凉惬意。

不自觉燃起的炙热烈焰却足足侵蚀着心底。

她无力辩驳,也不想多事。

好像在每个林望醉酒的夜晚都是这般熬过来的,那些曾经她听不得的恶言秽语现在已经能做到置之不理了。曾经像把尖刀扎心的辱骂总叫她悲痛欲裂,与其这般耗着,她也会多番思量不如便遂了林望的意吧。

林听晚不是不知道,比结束更痛苦的是优柔寡断的消磨。

可她总想不明白,在这日益凉薄的尘世如若连亲情都能被舍弃的话,那便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将温暖延续下去了。

岁岁年年下能得到父母的碎碎念念的话,多么像手执一块安全底牌。

任人羡慕。

许久,门外燥火终于止息,在四方狭小的空间下重归沉寂。须臾片刻,隔壁室内传出林望嘈杂的如雷鼾声,暗中搅扰着林听晚将眠要眠的睡意,昏昏欲睡的状态虽被鼾声打断,但眼底的乏困却没减去几分。

整夜整夜的失眠像一条绵延不断的浊河侵蚀着脑部的脆弱感官,敏感情绪支配着深夜宣泄而出的忧郁,她不知能支撑到何时。

也不知固执的坚持还有没有意义。

闭上眼后的安谧早都不再是困倦的催化剂,好似唯有撑持着无时不刻的清醒才能得以守稳安全一方。窗外月深星河浅,明晃晃的灯亮如昨日,而待在窒息密闭的局部,林听晚只觉得无处容身,赖以自愈续命。

混沌深处,被云层遮掩的碎星在努力泛出光。

而她呢,她的光又在哪里。

 

学校里顶不缺的流言蜚语后,永远没人想探究造谎前的真相是什么。

起初,林听晚生人勿进的神色还只是被同学视为自身秉性的弊病。后突起的蜚言里目中无人却愈演愈烈,又不知是谁口中无意道出林听晚的家境底细,于是克死母亲逼疯父亲没人要的野种这般泼语也竟袒露在青天白日下。

光鲜靓丽的面底潜藏着遮掩好的虚伪与阴险,言之凿凿前根本无法辨认出谁是始作俑者。

只是无论造谣者怎么添油加醋,林听晚本人从不予驳斥。卷翘长睫下冒出的讥讽眸色也仅是短暂片刻的显露,没多久又换上那副冷眼淡然的疏离。与同学保持适宜距离不与不识趣的人有太多交涉是她一贯的作风,她几乎厌倦性地摒弃了与人问候这则礼仪。

寒来暑往间,她习惯了独处。

偶尔轮到小组值日时,同桌会朝她丢来句宽慰,“林听晚,别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他们都是吃饱了闲得慌。”

她倒像局外人一般浅勾下唇,“没关系,我才不在意。”

愚昧头脑滋生出的嫉恨往往荒谬绝伦,他们专挑视线内的脆弱群体攻击。

夕阳西沉,烟火顷刻坠落。

逐渐褪出亮度的小巷罩下一片暗影,似为滋生出邪恶欲望的对象选择了一处最佳隐秘基地。

晦暗黑巷阻隔掉室外仅剩几分的暮色,尚算可辨的明堂下,林听晚窥见了为首作恶的她的同班同学——班长江茵。性格含蓄成绩优异的老师眼里的乖学生现下打扮成一副“不良少女”的模样。可笑的是,一向佯装的温良善面此刻竟是为她卸下潜藏已久的刁恶。

使坏者向前靠近,瞥目看她,充满敌意的笑响在小巷里,止于小巷外。

昂着倔强头颅与对方对视的瞬间,江茵身后的两人卷起衣袖,并抛下句“现在动手不”的猖獗拽话。不等她将那句“你们要干嘛”说出嘴,顺直长发已被人劲厉扯住,随后一桶掺杂了浊泥的脏水朝她喷涌而来。

恶臭袭身,经久不散。

半晌,缓缓抬起头的那双眼眸清冷倔强依旧,浸湿的校服贴合着背部曲线,愈发显得背影瘦弱单薄。

狭窄小巷透不进一丝风,江茵瞪着落魄的她,假意扯了句:“呦,林听晚,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我帮你啊?”

此时此刻,林听晚对上了那副变了质的面孔,瞥见江茵因计谋得逞而勾起的讪笑。

随后她迈步走远,后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朝林听晚唏嘘开口:“哦对了,我跟你没什么深仇大恨,就是单纯,看不惯你而已。”

过分直白的嚣张恶辞抨击着本就空洞的灵魂一隅,崩溃刺激着头脑,强撑在此刻近乎于无望逞能。低谷里的人被误解是人生常态,亲人间的关怀与安全感尚且难有,旁人的欺侮好像也能算作理所应当?

江茵离开的最后一句话是,倒数第一装什么假清高,呸。

也是够可笑,什么时候她的保护色成为旁人口中的假清高了,难道要她振臂高呼灵魂有火才不至于使自尊湮灭吗。

跪坐在湿润墙角的腿现下已没有任何知觉了。不经意仰头时,轻风钻进围裹着溃散自尊的黑暗小巷。沉浮片刻巷外的街灯竟自亮起,一瞬黄光很清晰地怼上面部,溢进灰郁颓败的眼神里,方才某时,脑中骤起的压抑无助同魂灵一起,好像下坠到她再也寻不见的角落。

此刻,林听晚在万籁俱寂中淌下了第一滴泪。

兴许不会再有第二滴了吧。

她这样想。

 

那晚一向醉酒的林望没回家,而林听晚也破天荒的发起了烧。

沁出虚汗的额头,仿若有片透明蒸汽止不住地升腾,炙热红晕驱散了几分显目倦色。

抽屉里堆满了各种纸盒药片,全是治疗林望头痛脑热的。恍惚间,林听晚翻出几粒退烧药配着冷水吞服,透骨的凉下腹后,她回头盯着餐桌上坏掉许久的暖壶看了好几秒。白天忙着上班,下班忙着与酒友推杯换盏的林望,不会注意到暖壶何时不保温,更不会察觉到它已经是一堆废弃的破烂了。

林听晚偶尔也会沉思,她给予林望的一直都是黑暗吗。

会不会有光明的一隅。

窗外梧桐树上的蝉好像打了兴奋剂,不知疲倦地扯着嗓子聒噪鸣叫。

就着椅子落座,她翻出每段时期月考考试的测试卷。兴许入眼皆是大片留白的敷衍致使老师生厌,因此一半空着的题目下不再能够获得打叉的机会。林听晚盯着卷子中间唯一醒目的老师亲自勾勒的“三十”注视了很久很久,眉目间挥之不去的隐忍愁绪,变成权衡利弊下沉默封缄的实情。

她其实也会在每个无助时刻想起曾经意欲振作的自己。

但现实里捉襟见肘的高压下,好似只得借助谎言才能使得表面相安无事。曾经她躲在暗处无端听到林望与长辈间的掏心杂言,没什么文化的他早起贪黑做工挣得的辛苦钱钱仅勉强能维持生活,高昂学费无异于会要了他的命。

也是那句使她心底惶惶的随意话,使她仓促间做了个重大决定。

其实就连林望也存有疑惑,初中时每科接近满分的女儿升入高中后竟连及格线都远达不到。卷面上的半页空白他只能默认是林听晚跟不上课时进度,解题困难导致的因素。只有林听晚心里清楚,现在每科拿满分的学霸同桌,数学卷面上最后一道大题的解析过程既没她解得快,也没她解得好。

她依稀还记得有个明媚午后,同桌朝她抛来恨铁不成钢的抱怨眼神,不满开口,“林听晚,你怎么课堂上除了睡还是睡啊!快起来,我帮你补补课,你落下太多了!补起来要费一番周折的!”

明明是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反倒摆一副皱眉不乐意的惆怅模样。

“不用费心,我又不考大学。”

是不是表现得毫无作为,林望就能轻松点过活,不必与生活死磕被迫打好几份零工。

直到指尖再次捏皱试卷,她微抬头,双眼望向悬顶无垠的墨色。

其实上方除了一轮不怎么显眼的弯月,再没什么了。可她偏偏是觉得,在漆黑夜空深底是有另一个平行世界存在的,另个灵魂的国度千姿百态,每缕神识有着近乎疯狂的勇气与胆量同世俗对抗。而另个她,略带锋芒的冷傲盔甲守护着薄弱自尊,她不用再期待黎明到来,不用将情绪埋葬,她背后的灰暗疼痛有人吝惜。

她一定是美好又灿烂的。

生而破损,在人挤人的尘俗里匍匐通行,是一种似乎残忍的常态。

她要亲自打破那份绝望,悲痛,如果一开始就筹划好结局,林望侥幸窥见的那丝曙光视作回光返照前那点缥缈希望的话,他会不会在麻木不仁的生活里对自己好那么一点点。

以如常为喜,以如愿为安。

 

退烧药里的助眠药效,加重了林听晚的倦意。临睡前一秒,她把目光放在其乐融融一家三口的相片上,茫白月色附在所有人勾起笑意的面容上,为不是很顺利的一天捎去少许温情,而她则钻进了一个时明时暗的梦里。

“小晚,别东张西望的,看镜头。”

那时的林望年轻又富有朝气,朦胧黄晕从树梢间泻下来,描画着他秀气和善的眉眼以及字里行间藏不住的轻软疼惜。闪烁着细碎亮光的眼中,是母亲帮她带上生日帽的画面,欢颜灿烂如阳,笑眼似如弯月。

和谐的亲子氛围在光合作用下被赋予了一层幽薄的暖色。

其乐融融,和谐美满。

随后镜头帧数开始倒转,下一秒,落入了一个阴沉多风的雨天。

“出租车,出租车......”

水光浮动,暗影交织下,是林望抱着母亲一路小跑去医院的场景。不大甚密的雨丝混合着冷风击打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染湿的颊边黏着几绺黑发,整个人的状态像一具毫无生机的纯白蜡像。

林望身影衬在愈来愈烈且灰郁的冷雨里,显出无力的沧桑。

大概他的敌意偏见,便是那时母亲躺在医院惨白灯照下的病床上时滋生的。无法救治的不甘,轻而易举勾起盘踞在心底积压已久的怨恨。如若不是怀胎十月生下她,原本就体质差的母亲也不会愈发未老先衰,被病魔先下手为强。

“是你害死了你妈。”

林听晚终于醒悟,原来身不由己她的新生命的降临,将母亲推上了风口浪尖。怪不得时间没有抚平治愈,无底线的溃烂后,母亲的意外去世好像带走了林望本该美满的人生,曾经的坚韧温情现今只剩无奈后的悲叹和诟谇苟延残喘维系着。

亲睹爱妻逝去归于静寂的悲痛,林望愤怒且无能为力。

他也曾经想借助酒意掩饰着什么,奈何高浓度酒精导致精神混乱,幸有那次林望醉酒后无意间她听到的梦中呓语时才恍然大悟,母亲的离去于他而言象征着什么。

从那以后林听晚总会臆想,如若不是她的出生为母亲带来厄运的话,她不会那么快离开。林望,她的父亲,更不会讲出那句要她情绪溃烂的戳心之言。以命换命的代价淆乱了她几乎安定顺遂的人生,也消磨着林望日渐灰败的意志。

尤其在面对母亲无动于衷的冰冷躯壳时,被扒光皮肉审视的迷惘下她竟无一丝泪意。

也是那个晚上,等所有前来吊唁的宾客全部离开时,她还记得林望是怎么歇斯底里痛斥她是个没良心,养不熟的白眼狼的薄情话。

面对来势汹汹的恶劣情绪,她也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寡情。但当几日后的夜晚重归静寂时,无助又痛心的她也会躲在毛毯下哭的泣不成声。

“真的,不是这样的。”

反反复复的悲痛混杂着绝望涨到胸口又冒到喉间,贫瘠苍白的言语抑制在麻木不仁里,她整个人的压抑状态已濒临崩溃。

她这才知晓,原来心痛到极致,好多想说的话是开不了口的。

夜色更重了些,此时的月光刚好被漂浮的散云遮挡住视线,一种望不透的窒息。

溺于梦境里的呢喃,在寂静夜间频频体验着救赎与被抛弃的双重苦楚。

某个瞬间,林听晚落下了第二滴泪。

 

接下来的两周全在潮湿雨天渡过。

清雨顺着窗间缝隙溜进来并打湿了半截窗纱,檐下几棵芭蕉叶受风雨触碰止不住地哗啦作响。

算下来,林望已经有好些时日没回家了。

衣柜里空空如也的便服和几套工装以及洗脸台上的日常用品使林听晚想象到这次外包的工作周期未知且很漫长。

十七八岁的花样年纪里藏着野心勃勃,而在他们迫切想逃离云里雾里的当下去追寻未知遥远的梦境时,林听晚会想到远在千里外的林望有没有吃饱穿暖,他们父女间的隔阂何时会消解。

会不会消解。

以她现在的烂尾成绩犯不着林望拼死拼活工作。高考结束后,她会寻一份离家近薪水也满意的工作,承担起养家的责任。至于上大学的梦,早都不在她筹谋范畴之内了,痴心妄想的荒唐神思就该被扼杀在摇篮,靠夜深人静后自欺欺人的泪疗以治愈。

不然,又能怎样呢。

林听晚倔强的眼眸总容易让人忽略到她脆弱的一面。那些年缺爱狼狈的成长下,她没得到过一次林望的好言关怀,更别提似同学父母间的有意偏袒和正儿八经的私心。后来遏制不住的消极情绪掏空了她身体里仅剩的些许对温情的憧憬。

直到后面确诊,她才发现自己患上重度抑郁症已经好多年了。

在林听晚心底,连她自身都觉得出生在那个晴好艳阳天下的新生命是累赘,何况这负担的揉磨使红颜未老的母亲失却生命。每每想到这,她便觉得痛苦。因此哪怕林望变得极端、疯魔,她也是能理解的。不过是对青春年少逝去的母亲报以不甘,又是因以命抵命的卑劣方式心存唾弃。

林望活得很累,林听晚比他过之而无不及。

她甚至不敢断定,林望爱不爱她。

在无数夜晚酩酊大醉的他,脸上袒露出的素来是张牙舞爪的凶面,嘴里不止的愤懑不平。明明她已是尽她所能的不思进取浑噩度日,可在瞥见林望莫名窜起的怒意时,那些假意堕落似乎看来荒谬的很。

 

奈何命运一次次向她确认,她犯的罪不可饶恕。

素日晴天的傍晚橙黄色黄昏总会引发旁人惊欢,但现下,连续下了两周的雨也没有要休止片刻的意思。林听晚站在沁着层薄晕的窗台前赏视上方,垂直雨丝在灰白浓郁的天色落下,她伸手眼见雨幕绕转在她掌心,留下一抹冰凉惬意的触感。

前天,林望打来电话说今晚会回家。

林听晚决意在晚自习结束后再离开学校。

只因当天是周五,有家很好吃的烧麦只在工作日夜间营业,靠着给低年级补课赚取的费用第一笔她选择花给林望。明明那家小店要绕两条小巷才会抵达,她还是决然要去。

滴答雨滴迸溅在伞面绽放出一幅晶莹烟花的景象,林听晚想都没想一脚撞进雨幕中。

等林听晚买回烧麦站在家门口时,林望似乎已经到家了。楼道内的感应灯照亮了一瞬满是脏污的校服,如若不是刚刚好的这场雨,如若脸上被硬踩上脚的脏痕没受雨水冲刷,她应有概率能等来林望的质问吧。

推门而入,她濡湿的眼急切去追寻林望身影。

平稳坐在沙发上的他的怒气来得很突然,几乎不等林听晚将那句“我给你买了好吃的烧麦”说出口,熟悉的张牙舞爪面具开始发泄久违的怨气。一身脏污未洗,面颊的刺痛刚好发作,想象中得不到的那句质问不仅变成尖刀且狠厉刺向她最薄弱的位置。

“林听晚,你就是个丧门星!上辈子老子欠你的!!”

“老子为了这个家辛苦赚的血汗钱方才在大巴车上被人偷了,现下你满意了!以后收起你那破烂分数少来糊弄老子,老子乐得个清静,以后再不用供你上大学了,滚吧......”

末尾细不可闻的一句“你怎么不去死”直直刺进林听晚心窝里。

那双恨到极致的怒意眼眸使她一愣,她既没回应,也没像往常那样躲进卧室。

其实,在方才她已经感受到了。

没有人爱她。

世界崩塌前,林听晚还愁思着怎么修复好父女关系,烧麦若是得到口头称赞,她一定会跟林望细讲这是在华通路百府街道倒数第三个巷子买的。也兴许头脑一热,她同林望讲出她要休学打工的计划。甚至,那句爸爸,若是能得到他真意谅解的话,她也会......

“好。”

心死如附骨之蛆,沉伏了许久的颓败此刻再用理智强压也无济于事。

烟雨未散的狼狈下,痛到极致的委屈急速侵蚀着心底难以抑制的心绪,她疯了似的跑出家门。

其实,她的心早都死了吧。

死在卑微得不到关爱的漠视下,死在林望屡屡失望憎恨的眼神里。

 

那天的雨像是感知到林听晚心底的不甘与绝望,于是第三滴悲观的泪随着冷风喷涌而出。

撕心裂肺的颤哭报以对那场无结果的付出和被浪费的炙热情切蒙昧收尾,即使她拼劲全力耗尽小半生的执念去挽留,命运和她开了个巨大玩笑,少女温存的善意终没扛过衰败轮回。

“我究竟有什么错?”

到底为什么让她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唾弃的怪物啊!同学有意为之的恶已经使她痛苦难堪,她们用自以为是的三观去欺侮去施暴不服管教或是那些符合口味的低级弱者。可她从未招惹过她们半分,凭什么,就要她承担她们的肆意妄为,凌驾于同类上的恶劣暴行。

她隐忍回避痛苦,可命运从未善待过她,她曾以为她会踏出那片泥潭,可实际不过是愈陷愈深,她等不到有人拉起她深陷的躯体,尽是些假仁假义的伪善与落井下石的明厌。

或许,她早该想通,她一直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虚浮夜色里灰雨频频浇灌在身,比考零分比放弃梦想比委屈自身更难过的是,林听晚从未在林望身上窥见过善意,她多年来祈求的那一丝光,哪怕一丝也不至于在万箭穿心来临前无防备地刺痛。

雨幕不断冲刷着林听晚黯淡的眼,方才的闹剧以及记忆中情绪的颠沛流离此刻虚化成一片清淡,痛苦即将抽离出身。

未提及的校园暴力讲了又如何,不过是再将她冠上多事不学好的恶名声。

又有什么用。

月黑风雨夜,狂风从丹海海面皱起,兀自汹涌的悸动召唤着索然无味的空虚肢体。林听晚倏然觉得,海底好像藏着她的未来归宿,隔着雨雾斑斑、朦胧微凉的澎湃下,有她看不清的大梦一场,和弃如敝履半生如泥的悲观宿命。

这一生,她觉得自己活得很颓败,又多余。

那日,林听晚还是选择将自己抛掷在了丹海里。

十几年的执念让她想通,要接受世道不公、人间疾苦,接受她从本质上为别人带来痛苦的祸殃。

如烟如雾,阴浓沉郁。

狂风嘶吼,海浪翻覆。

纯白羽翼扑棱着伸展,此刻她是一只自由高傲的白鸽了。

渐渐地,渐渐地,坠入海底。

烈雨同浓郁的海水纠缠围绕,肉体陨落之前,她甚至瞥见过往不愉快的瞬间像一帧帧动图闪烁在脑海中。指着她鼻梁痛骂的林望以及幸灾乐祸低沉发笑的江茵,悉数罪恶画面似乎随雨水冲淡消散,不再重要。

模糊逐渐褪色的鲜活面孔变成虚焦的光点,转眼消失在波涛翻腾处。魂灵坠落间,林听晚冥冥中感知到,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的归宿的最终栖息地在海里,在无垠处,陷于艽野中。

这一刻,她解脱了。

她想要去另一个乌托邦脱胎换骨,与另一则魂灵彻夜交谈,如若可以的话,她想消除一段不开心的记忆,她只是想保存着最完好的影像带回终点站。

她要翱翔在天穹高悬处。

再见了,父亲。

如你所愿,我离开了你的世界。

(完,感谢阅读)

 

【番外】

护士走进病房时,林望还在睡中。

讲不清是那晚林听晚的噩耗刺激到了他,还是常年酗酒的后遗症让他在接到警察电话那刻无端发作了。听闻噩耗后,他先是脸色转白而后全身倏然发颤,最后直到喉头涌出一口鲜红,他便无预兆似地昏迷倒地了。

病房室内室外一片寂静,偶有匆匆经过脸上毫无笑意的护士。

真是蛮戏剧化的人生。

林望后来说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商商逝去后,他将90%的怨恨泻在那个柔弱瘦削的孩子身上,一如既往地不肯对她好言相待。初春时小晚常常着凉咳嗽,但瞧着就刺鼻极苦的中药灌入口中时,她却只是皱下眉头,不曾朝他讨要糖果甜食。

盛夏极热的天往往会降一场雷阵雨,鼓噪雷声夹杂时明时弱的银白闪电总会吓得小晚无法入眠。但在商商走后,她没一次吵闹着害怕,他一度以为她真的胆子变大了,但在某个雷雨天他清晰瞥见了毛毯下颤栗不肯露头的瑟缩身影。

金秋某次周末考小晚以第一名成绩获得的父亲节奖品,被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扔到了垃圾桶里。

他对她,存有太多太多恶意了。

若不是偶然间,他瞥见那个藏有秘密的日记本,白纸上勾勒着她的满身疲倦,遮掩着将近五年重度抑郁的颓丧心理。在竭力获取那丁点温情的坎坷下,她全然将不负责任的冷漠暴力归咎成自己的过错。

他尚且还被蒙在鼓中。

如今的一句对不起便是说了又能换来什么,总之再换不来那条鲜活生命。

故事结尾,林望被幽禁在四方病床上,不眠不休地在生死间徘徊。后知后觉的遗憾岁月里会清晰记录下他每一次的惆怅日期、消磨心理,他也势必因年少缺憾而痴悔终生,于失望和忧郁中自暴自弃。

在活着与死亡之间,他选择了赎罪。

仿佛困在回忆里梦着醒不来的梦,才是他的最终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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