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1 月 2024, 周一

龚俊出生时,当接产医生把他举起来时,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小护士甚至发出了惊叫。绝对是返祖现象,刚出生的男婴,跟个小猿猴一样,接产医生小声嘀咕着,看了看昏迷不醒的产妇,龚俊的娘,又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小护士,大声说:“刚出生的婴儿都这样,别大惊小怪的,就这样说,要给他爸爸妈妈足够的面子,懂了吗?”

那个岁数大点的护士赶紧靠近医生,送上襁褓,裹上就抱着给产房外焦急等待的龚卫国看。龚卫国也吓了一跳,当他将信将疑地边听护士说那句“刚出生都这样”,边接过襁褓时,茫然了。这时候他媳妇囡囡躺在担架车上被推出来,微微睁着眼睛,看了看龚卫国和他怀里的孩子。

“恭喜!是个男孩,四斤三两。”医生面无表情地说,并推开了龚卫国往他白大褂衣兜里塞东西的手。

小小的煤矿医院的妇幼病房里,就一间房六张床,窗户跟前还有一个三个小时前生了孩子的女人,一番折腾,此刻早就睡熟了,她的丈夫出去准备各种坐月子的用品,现在还没有回来。临走让他照顾一下娘俩,万一媳妇醒了,有什么需要,让他搭把手。都是一个大单位的,又住的不远,低头不见抬头见,龚卫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假装过去看看孩子醒了没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没什么讲究的。当龚卫国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精灵时,确定刚才医生护士说得刚出生都这样这话是假的,那是给他留面子,完全是在骗他。

龚卫国又回去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这时候囡囡也在看孩子,然后抬起头,惊愕地看着龚卫国。

“这是生了一个怪物,不能要,我把他扔掉。”龚卫国突然边说边要把孩子抱起来,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吓人,一双手也哆哆嗦嗦的,不断拨拉囡囡搂着孩子的胳膊。

囡囡虽然在纠结着,不知道为什么生下一个这样的孩子,但是母性的本能,让她死死地护卫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这块肉,嘴里含糊地说着不,不要。龚卫国是爱囡囡的,知道她刚刚摸了阎王的鼻子转回来,也不敢使劲碰囡囡。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人,前面的是刚才拜托他照顾媳妇的那个人,后面跟着妇产医生。

“干啥呢?”

“这是个不详之兆,怎么长得这样,我们不要了,我要扔掉他。”龚卫国转过身,目光呆滞,就像中了邪一样,直来直去地说。

“这是怎么话说得,虎毒不食子,刚刚出生的孩子,不就是长得丑点嘛,哪有你这样的人,不想要,早干什么去了,别生出来呀!再说了,这可是儿子,你真舍得下手?”那人嘴皮子挺溜,几句话,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就像针扎一样,让龚卫国这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了另一张病床上。

“真是胡闹,你糊涂呀!‘女大十八变’虽然他是男孩,说不定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就变过来了,可不能干糊涂事,万一以后长好了,你不得后悔死吗?”医生板着脸,义正言辞地训斥龚卫国,但话里话外还是在安慰着他。

龚卫国想了想,猛地一抬头,说:“管他呢,先养着吧,出院,现在就出院回家。”

妇产医生推了龚卫国一把,又把他推在了床上,这次可是真的训斥他:“你这个家伙,一会儿要扔孩子,一会儿不顾你媳妇的安危,想起什么就是什么,是不是有点混蛋呀,就算是顺产,也得住院几天,观察观察吧,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炸呼!”

“来,来来!”那人男人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拍了拍龚卫国,把他拉到病房外的走廊尽头,那里早就成了轻微病人和陪护家属们抽烟的地方了。“想开点,我觉得不是问题,不聋不哑不痴呆,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用不了几年,肯定能长成俊俏的半大小子,你得有信心,等长大了你就知道这儿子多么优秀了,相信我的眼睛,我看孩子,从来没有走眼过。可惜我媳妇给我生了个丫头片子,如果是男孩,就算比他再丑,我也开心的不行,男人不要怕丑,男人怕没有本事。”

“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龚卫国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服气,心说,你他妈的没遇上这样的事,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要是你女儿也长得这样,你比我还怂。

“还没有起名字吧?”

“没有,你女儿起了?”

“还没出生我就想好了,我姓柳,叫柳文章,如果是男孩,就叫柳直荀,可惜是个女孩,随便叫啥都行,凤茹,就叫柳凤茹。你呢?贵姓?”虽说是一个大单位的人,也住的不远,但是从来没有来往过,仅仅就是面熟。这柳文章是个自来熟的人,三五句话,就认识了。

“我,哦!我姓龚,龚卫国。”

“一般起名字,你希望他长大了成什么样,那就给他起什么名字。看你也没有心思给孩子起名字,不如我来给你试试怎么样?”

龚卫国的确没有什么文化,就是一个煤矿井下皮带工,看着这个姓柳的能说会道,一副学富五车的样子,赶紧掏出来一盒带把的好烟,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地道那人手里,谦卑地说:“柳大哥,劳驾你,就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没问题,好说!好说!”姓柳的一看是好烟,接过来就夹在了耳朵上,又伸手拿过龚卫国手里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把烟盒还给龚卫国,点着头,哈着腰,等着龚卫国给他点烟。

“噗——”姓柳的狠狠吸了一口,憋着劲吐出来,然后不紧不慢地有些卖弄着说:“咱们肯定希望孩子长大了改变这副模样,越英俊越好,龚英俊?不好,不好,有些啰嗦,不如就两个字,龚俊!对,就叫龚俊,多响亮,多地道的名字!老弟,你说呢?”

“嗯,还是柳大哥有水平,就叫龚俊!”

一周后,龚卫国的媳妇和那个姓柳的媳妇前后脚出院了。龚卫国用他的破自行车,把自己的媳妇和名叫龚俊却长得丑丑的儿子弄回了家。

 

本来生了个儿子,按照这里的习俗,要么摆酒过个百天宴,要么在一岁的时候,弄个生日宴,总得大摆筵席,收些礼金,亲朋好友街坊邻居的热闹热闹,可龚卫国看着儿子那桃型的小脸,黑不溜秋尖嘴猴腮的丑样子,实在提不起兴趣,也不好意思弄出大动静来。

倒是囡囡的娘亲姐妹们,在孩子百天时,都来了。龚卫国无奈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在一个小餐厅订了一桌酒席,应付差事般地陪了岳母大姨子坐了一会儿,就以单位没有给假为由,上班去了。

没有外人了,囡囡委屈地抱着孩子流下了眼泪。囡囡娘快五十岁了,有经验,先是安慰自己的亲生女儿,最后告诉她的孩子们,早先在农村老家的时候,也遇见过这样的事,人家根本不把孩子丑当回事儿,后来孩子长到二十多岁,慢慢就变得像模像样了,身材高大,干农活是一把好手,照样娶妻生子,给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心地也善良,街坊邻居的有什么事儿,总是热心肠,抢在前头去帮忙,谁也没有因为他小时候长得丑而在意。

听了娘亲姐妹们的安慰,囡囡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低头看怀里的小龚俊,竟然觉得不是那么难看了,孩子灵活的眼睛,不住地转动,一会儿看看四周,一会儿看看自己的母亲,看着看着还露出笑容了。

囡囡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剩下母亲含辛茹苦地带着她们四个姐妹,大姐二姐和她都出嫁了,只有最小的妹妹十八岁还没有找到婆家。

小妹不管三七二十一,当她知道姐夫不喜欢小龚俊时,立刻就说:“三姐,姐夫不喜欢小龚俊,你们娘俩待在家里他也不会用心伺候,不如回咱家住,娘的身体还可以,我也没有找工作,就让我们来照顾你们娘俩吧!哼,多亏他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否则,非跟他离婚不可。自己的老婆孩子,他也嫌弃,咱回家住,我可喜欢小龚俊呢!”

囡囡娘家姐妹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囡囡心动了。本来她就对龚卫国没有太深的感情,又因为给他生了个丑儿子,两个人内心就起了别扭,产妇很容易走极端,娘家有人支持,啥也不考虑了,当下大家吃吃喝喝,风卷残云,然后回家收拾收拾,也没等龚卫国回来商量,只是跟邻居打了一个招呼,说回娘家了。

合着就该有事,如果换了别人,肯定会琢磨出来问题的。偏偏龚卫国粗心,他就没有想一想,娘家人来给孩子过百天,完了连老婆跟着也回去了,是察觉到了他对老婆和娘家人太冷淡,还是怎么回事,总得过去看看吧?他倒好,这下老婆抱着孩子回了娘家,他可以彻底放飞了。

煤矿井下工作,下面阴冷潮湿,大部分人都为了祛寒而爱上杯中之物。龚卫国也不例外,一来工作繁重,喝酒可以解乏,二来老婆给他生了个丑儿子,心里烦闷。老婆在的时候他还有所顾忌,一旦放开了,立刻呼朋引伴,每天泡在酒里。

那时候的煤矿,对安全工作抓得不是太严格,很多工人都酒后上岗。龚卫国是井下运输队的挂钩工,那时候设备落后,全靠工人本身的灵活,这种岗位,说白了,就是老实巴交的人干不了,只有胆大妄为图省事的人才会抢着干。

当天的工作,如果龚卫国没有喝酒,应该也是很容易就完成任务的。二十八个满载矸石的矿车,按照正常遵章守纪地干,需要六钩车,但是龚卫国习以为常了,一钩九车挂了两次,最后一次居然挂了十个车。保险绳按照五个车的长度,他挂十个车,后面的五个就没办法挂了。

当龚卫国挂好车,发出信号,十个矿车轰隆隆地上去了,龚卫国还在为自己大胆利落地完成任务而洋洋自得时,意外发生了。最后一个车走到半道,由于没有保险绳的保护,过道岔时,插销跳了出来,跑车了,正好翻倒在他的跟前,自重一吨,又是满载,又是从坡上跑下来的,一下子砸在了龚卫国的腿上。

右腿多处粉碎性骨折。那时候医疗条件也落后,为了保住他的性命,矿区医院果断地给他做了截肢手术。就算这样,大家心里都明白,像这样的事故,没要了他的命,已经算他捡大便宜了。

单位找人跑到囡囡的娘家,通知了囡囡。囡囡当时就傻了,还是她的妹妹机灵,赶紧让她抱着孩子去医院。到了医院,看到那天孩子百天时好好地走得龚卫国,现在少了一条腿,囡囡抱着孩子,扑倒病床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没出事儿的时候,夫妻间动不动就因为一些小事儿吵吵闹闹,一旦出事了,后悔也来不及。龚卫国命是保住了,但少了一条腿,成了残废。煤矿井下工,正常上班,每个月工资还是可以保障一家三口的生活的。现在,即便单位法外开恩,给龚卫国按照工伤处理,工资就少了许多,以后的生活可就成问题了。

到现在,龚卫国和囡囡才明白,放着好好的日子不珍惜,几乎毁了一个家庭,这以后的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了。小龚俊才过了百天,什么也不知道,在他妈妈的怀里,一会儿咯咯地笑,一会儿哇哇地哭。病房里的其他病人,看着这一家人,都为之落泪了。

龚卫国在医院一住就是大半年,最后单位还给他配置了假肢,从此以后,他就正式加入了单位的工残人员的队伍,每个月拿着微薄的工资,经常盼着单位效益好的时候,能给他多一点福利。

囡囡彻底醒悟了,一咬牙一跺脚,发誓再也不离开龚卫国了,以后无论生活多么艰苦,也要照顾好龚卫国,更要把小龚俊扶养大,谁让当初自己听了娘家人的话,一时大意,回了娘家,没有管住龚卫国喝酒上班上岗呢。

龚卫国丧失了劳动能力,酒是再也不喝了,哪怕是囡囡怕他心里有负担,想方设法给他买瓶酒,炒盘鸡蛋,甚至说陪着他喝,龚卫国都拒绝了,坚决不再沾一滴酒。生活上能省就省,决不乱花钱,一旦家里生活出现困难,他还会学着那些老工残去单位工会借一些钱来维持生活。

这时候,龚卫国和囡囡这对夫妻,再看自己的儿子小龚俊时,感觉不像刚出生那样丑了,没事的时候,两口子还会逗着孩子玩,家里面经常也能传出笑声了。

尽管囡囡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勤俭持家的优良品质,精打细算地艰难度日,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常常是在月末就成了口袋里没有一毛钱,米缸面缸见底的情况。好在娘家姐妹们感情深,时常接济,再加上龚卫国偶尔能得到单位的照顾,日子才勉强能维持下来。

别人家三个四个地生孩子,龚卫国和囡囡却因为生活所困,就是有再生孩子的想法,也不敢实施。两个人一心一意地扶养龚俊,生怕委屈了孩子。等到龚俊长到四五岁时,居委会看着他家生活紧张,就时常派一些临时工作给囡囡。龚卫国单位也会找一些妇女能做的临时性工作给囡囡,这样,龚卫国家靠着囡囡接连不断地去干临时工,再加上他的工残工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

囡囡出去上班,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龚卫国。他拖着一条拐腿,慢慢地做饭收拾家,顺带着照顾小龚俊。

龚卫国把家里收拾利落,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带着小龚俊走出家门,坐在胡同口,跟左右邻居聊天闲扯。开始的时候,小龚俊总是紧紧地抓着龚卫国的上衣下摆,一刻都不离开。后来慢慢地胆子大了点,也敢跟小伙伴们蹲在地上玩耍了。

西北人性格豪放,没有那么多忌讳,左右邻居关系处得非常融洽,送给龚卫国一个外号——龚拐子,龚卫国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笑纳了。可孩子们也学着大人们,给小龚俊起了外号,都根据他那黑不溜秋尖嘴猴腮的样子,管他叫“猴子”。

家属区胡同口,有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那里成了渐渐发福的龚卫国的专属领地,没事的时候,不管有人没人,他总是坐在那里,等着囡囡下班,一起回家。进了家门,根本不让囡囡动手,又是热水,又是端饭,殷勤地伺候着。

小龚俊是个乖孩子,只有龚卫国带着出门,他才跟着出去,跟邻居几个小伙伴,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玩耍。五六岁的时候,龚俊就隐隐约约懂点事了,一双机灵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从大人们的话中,从小伙伴们那童言无忌中,明白了自己长得丑,可能不受人待见。慢慢地,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有了自卑心理了。

那时候,家家户户除了像小龚俊这样有点特殊的家庭,每家每户都好几个孩子,当龚卫国在跟前时,孩子们不敢欺负他,可一旦他自己出现在家属区或者家属区的外面时,坏小子们,那就对他不客气了。

这天,囡囡照常上班去了,龚卫国边收拾碗筷,边对小龚俊说:“想出去玩就去吧,记得中午回来吃饭,别跑远了,也不要跟其他小伙伴们打架,知道了吗?”

“知道了——”

得到父亲的许可,小龚俊一抹嘴,转身就往外跑,嘴里答应着,人已经窜到院里了。玩是孩子的天性,虽然大部分孩子都不待见他,可邻居的女孩子小燕子偏偏喜欢跟他在一起玩耍。两个孩子早就商量好了,今天去河槽里挖粘泥玩。

小燕子早就在胡同口等着他,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朝着家属区北边的河槽方向而去。

“站住!”

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吓得小龚俊和小燕子赶紧把拉着的手松开,停下来回头看,胡同里出来两个比他俩高半头的愣小子。歪着头,斜瞪着眼,走在前面的,大大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你俩干什么去?过来,让我看看你们兜里有没有溜溜儿。”

大脑袋话音刚落,后面的高个子也说话了,一头小卷发,蓝条背心四处是破洞,一只脚上的布鞋拖拉着,前面的大脚趾头都露出来了。这两个家伙,是这家属区片儿有名的小坏蛋,一个外号叫大脑袋,一个外号叫卷毛。

两个家伙走过去,伸手就摸龚俊的衣兜,想看看有没有他们喜欢的小玩意儿。

小燕子有些害怕,紧紧抓住了龚俊的胳膊。龚俊往前走了半步,把小燕子挡在了身后,然后挥手推开了大脑袋伸过来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干啥呀?凭什么翻我兜?”

“哎呦,你个小黑猴子,翻你兜咋啦?信不信我揍你!”说着使劲推了龚俊一把。

龚俊用胳膊架住了卷毛的手腕,刚要跟卷毛讲理,就听见大脑袋说:“小猴子还敢不老实,卷毛,揍他!”卷毛仗着个头高,上去就搂住龚俊的脖子,伸腿下绊子,胳膊一用劲,把龚俊摔倒在地,压在了他的身下,不断地用拳头砸向龚俊的身体上和头上。

龚俊拼命抵抗,想推开卷毛,无奈力气太小,根本推不开,只能嘴里喊着:“放开,让我起来!”这时候小燕子突然大哭起来,声音极大,而且不顾一切地往家跑,边跑边哭,嘴里还喊着妈妈。这下把大脑袋和卷毛也吓了一跳,赶紧松开龚俊,转身窜进胡同里没影了。

龚俊红着眼睛喘着粗气,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摸了摸被摔疼的膝盖,看了看四周,也往家里走,一路走,一路掉眼泪。这是他第一次被坏孩子欺负,委屈,不解,愤恨,复杂的心情难以形容。

龚卫国正在院子里开垦一小块地,他准备在这里种点韭菜和小白菜,这样不但能美化院落,接长不短地还有菜吃,也能省下点菜钱。他站在院子里,老远就听见了小燕子的哭声,当看见儿子一身灰土,哭得小花脸时,以为是跟小燕子发生了争斗,二话不说,一把把龚俊拽过来,打巴掌狠狠地打在龚俊的屁股上,一边打一边说:“让你不听话,让你欺负小燕子……”

从外面受了欺负,小龚俊虽然委屈得掉泪,但没有哭出声,现在被父亲误会欺负小燕子,再也忍不住了,哇哇大哭起来。别看平时龚俊悄无声息的,这时候哭声却大得惊人,各种委屈集中在一起了,哭得简直就是惊天动地。

小燕子哭着回家,母亲开始也以为是小龚俊欺负了她,等到小燕子哭哭啼啼断断续续说出原委后,才知道是龚俊被坏孩子欺负了,小燕子只不过是被吓哭的。这时候,听见隔墙的龚卫国在教训龚俊,还一口一个欺负小燕子,赶紧踩着凳子,趴在墙上喊龚卫国:“大哥,你这是干啥?又不是龚俊的错,怎么不问原由就打孩子,快住手!”喊完怕龚卫国没听明白,又下来,领着小燕子来到龚卫国家的院子里,一五一十地给龚卫国说明白了。

那时候的煤矿,对于孩子的教育,大多数都是粗暴管理。孩子们发生争斗,都是不问原由,先管好自己的孩子,一个巴掌拍不响,只要是打架,肯定也有自己孩子的原因,很少有因为心疼溺爱自己的孩子,去找对方的家长的。

龚卫国也和大多数家长一样,抱着“孩子不懂事,大人应该懂事”的态度,通过小燕子妈妈的劝解,他也知道冤枉了儿子,看着满脸泪水,抽抽噎噎的儿子,从窗台下拿了两个小木凳子,一个递给小燕子的妈妈,请她坐下,一个自己坐,然后虎着脸对着龚俊说:“别哭了,去屋里把脸洗洗,洗完了过来,爸爸有话跟你说。快点!”说完扭头看见小燕子也哭成了小花脸,勉强挤出笑来,又对小燕子说:“燕子,你也去洗一把,看你们哭得!”

小燕子看了看她的妈妈,得到首肯后,追着龚俊进了屋。

“我说龚大哥呀,你可不能不问原由就下手,孩子还小,你出手又没有个轻重,万一打坏了,别说没法给孩子他妈交待,你自己后悔也来不及了。老刘嫂和王嫂家那两个孩子,仗着他们的哥哥姐姐多,向来都不听话,总是欺负咱们的孩子,有时间我得说说她们,让她们把自己的孩子管好了。”

“嗯,小树得砍,孩子得管,不能让孩子学会打架,咱先管好自己的孩子吧!我还以为他在欺负小燕子,张兄弟你们一家,对我们两口子和龚俊不错,前儿个阶段,多亏了你们的接济才让我们度过了难关。”龚卫国对小燕子的爸爸妈妈怀着感激之情,平常话不多,这时候有机会了,这才把感谢的话说出来。

“那算啥呀,咱们街坊邻居的,能帮一把是一把。”小燕子妈妈笑着说。

这时候,龚俊和小燕子洗干净了脸,从屋里出来,慢慢地走到离龚卫国两三米的地方站住了,两个孩子不知道接下来龚卫国会怎么样,依旧胆战心惊的。小燕子有妈妈在一旁,多少还好一点,龚俊却紧张地绞着两只小手,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缓过劲来。

“臭小子,我跟你说,不管怎么样,决不能欺负你燕子妹妹。刚才是我误会你了,给你道歉。不过,我还是得跟你说,惹不起躲得起,不论什么原因,就是不能打架。以后出去玩,遇见欺负你们的,就躲开,别在一起玩。听见了吗?”

“听见了。”龚俊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明明是大脑袋和卷毛欺负了他,自己的爸爸不但不会领着他出去报仇,还让自己躲开,就这样白白被欺负了,实在太气人,等妈妈回来,告诉她一声,看妈妈怎么办。想到这里,眼睛一红,委屈地又落下了眼泪。

“好了,燕子,你带着龚俊去咱家院里玩吧!”看见龚俊又要哭,燕子的妈妈赶紧让燕子领着龚俊离开这里,看见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离开了,也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上班挣钱的快回来了,大哥你也忙活吧,我回去给你兄弟做饭去。”

从那以后,龚俊就很少跟家属区其他的孩子在一起玩,只是和小燕子要好。从四五岁到七八岁这几年,每次在外面被坏孩子欺负了,也不敢吭声。而随着年龄增长,龚卫国管教儿子越来越严厉,只要龚俊从外面玩回来,发现他身上的衣服脏了,脸上有泪痕,不用问,又跟别的孩子发生争斗了,然后依旧是不问原由,啪啪地揍龚俊。

龚俊挨揍时,如果妈妈在跟前,还好一点,妈妈可以拦着点,龚俊就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如果妈妈不在,那龚俊就大声哭喊,也能招来邻居大爷大妈叔叔婶婶们过来给解围。有几次龚俊犯了错误,被父亲吊在院里的一棵榆树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幸亏后排邻居赵大爷听见了哭声跑过来劝解住。

到了七岁该上学了,看着同岁的小伙伴都背着小书包上学了,龚俊也闹着要上学。龚卫国和囡囡商量了,说龚俊身体瘦弱,长相又不好,学校孩子更多,肯定会受欺负,不如等到明年,跟比他小一岁的小燕子一起上学,那样好一点。

龚俊没有上学,跟他同岁的孩子都上学去了,胡同周围自然就少了很多孩子,也有比他小的孩子,但欺负他的孩子也少了,这样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出去玩耍了,除了小燕子,也和一些小伙伴玩。

没有上学,自然对周六日没有概念,遇见孩子们的休息日,龚俊还是会被欺负。有一天是星期日,龚俊在胡同口又被卷毛没来由地推倒在地,踹了几脚。回到家里,龚卫国看见龚俊的样子,还是不问原由揍了他。龚俊坐在院子里就想,从外面受欺负,回家再挨揍,等于挨两顿打,如果下次再有人欺负自己,不如跟他拼了,反正也是挨揍,管他呢。

想到这里,龚俊进屋把脸洗干净,一声不吭地走出家门。他想好了,如果出去再有人欺负自己,那就拼命吧!大家不是都说什么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吗?那我就先下手。

活该卷毛倒霉,龚俊抱着出去打架的心态,他哪里知道,看见龚俊出来站在胡同口,这小子又来劲了,狞笑着过来准备欺负龚俊。当他推了龚俊第一把的时候,龚俊一直低着头,瞅准了脚下有小半块砖头,迅速弯腰,捡起来砖头,跳起来,照着卷毛的头上就是一下。

卷毛哎呀一声,疼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伸手一摸,指头上带有殷红的鲜血,当时就被龚俊镇住了,当龚俊再次举起砖头时,卷毛嗷的一声,转身就跑,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龚俊把砖头放在自己的脚下,蹲下来,没事一样,捡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胡乱画着什么。过了很久,远远地看见大脑袋气势汹汹地领着卷毛向他走来。龚俊知道这是大脑袋要替卷毛出头来了,不慌不忙地把脚下的那块砖头捡起来,站直了身,眼睛死死盯着他俩,一副拼命的样子,随时做好了一个人跟大脑袋和卷毛两个人的战斗。

“就是他,就是这个小黑猴子,拿砖头打我的头。大脑袋,打他,替我报仇!”卷毛含着眼泪站在大脑袋的身后,指着龚俊,大声喊着。

“猴子,你敢打卷毛,看我不收拾你!”大脑袋敞着干巴的小胸脯,晃晃悠悠地走近龚俊,一边说着,一边推了龚俊一把。

龚俊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早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当大脑袋推了他一下后,他的两只眼露出了凶光,迅速跳起来,举起砖头,跟砸卷毛一样,狠狠地砸在了面前那颗似乎比西瓜还大的头颅。打了一下还不解气,又跳起来打了一下,这一下没有砸在大脑袋的头上,砸在了大脑袋捂住头的手指头上。

“哎呀妈呀!疼死我了!”大脑袋一声喊,转身就跑。

龚俊一声小呵斥:“站住,你敢跑,我就扔砖头砸你!”说完向后退了半步,弓着前腿,高高举着那令卷毛和大脑袋生畏的小半块砖头。

“别扔,别扔,我服了,我服了!我……”大脑袋挺住脚步,双手举起来做出投降的样子,满脸都是畏惧的表情,双腿发软微微弯曲着。本来他和卷毛都比龚俊高小半头,这时候龚俊却成了俯视他俩。

“都过来,靠墙站着,你服了?你呢?”龚俊一手拿着砖头,并且拉开伸在身后,做出随时都会发出攻击的样子,另一只手拽了大脑袋胳膊,把他拉拽到墙根,随后指着战战兢兢的卷毛问着。

“我也服了,他都服了,我还有啥说的,千万别用砖头砸我的头了。你看,都流血了,让我爸妈看见了,会说我在外面跟人打架了,肯定会打我的,说不定还会去你家,找你爸妈告状的。”

卷毛的话一下提醒了龚俊,本来他还想着好好收拾一下这两个经常欺负他的怂包软蛋,现在看来还得好生安慰一下,万一找到他家,那可就坏事了,爸妈对他管教得这么严厉,别人欺负他都挨揍,更别说他把别人打了,那不得吊起来狠揍才怪呢。

“好,我不打了。”龚俊想了想,把手里的砖头扔掉,盯着大脑袋和卷毛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俩如果不欺负我,我就不用砖头砸你俩。而且我还可以领着你俩去沙枣树林拔沙枣,我爬树可是数一数二的,保证给你俩一人拔一兜子,怎么样?”

“行,只要你别再用砖头砸我了就行,都快疼死我了,你看,手指头都破了块皮。不过,现在的沙枣还没有熟,再过十几天估计就熟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你在树上摘,我俩在树下接着。对了,咱们还可以把小燕子也带上,给她也弄一兜子。”大脑袋这回是彻底被龚俊镇住了,听了龚俊的话,头上被打出渗着血的小疙瘩也不疼了,眼睛里闪着光,畅想着他们去拔沙枣时的情景。

“咱们谁也别欺负谁,听大人的话,不打架,一会儿我去河槽挖粘泥,咱们玩破锅漏底不漏底。哎对了你俩上学了,学校没有留作业吗?”

“留了,早就写完了。小黑……不,不,龚俊,你还没有上学,有时间我俩可以教你写字,怎么样,够意思吧?你的手够黑的,你摸摸,我的头被你砸得起来个小疙瘩,是不是还在流血。”

“我的头也起了小疙瘩,不过,现在不流血了。”卷毛也跟着说。

“我看看,没事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算啥呀,来我给你俩揉揉,然后再吹吹,马上就不疼了。”龚俊说着让他俩低下头,一手一个脑袋,一边抚摸着,一次“呼呼”地吹着。

“哎呀!去你的吧!越摸越疼!”大脑袋推开龚俊的手,往墙根又靠了靠,一边躲着龚俊伸过来的手,一边叫嚷着。

“哈哈!哈哈哈!”龚俊笑了,久违的放声大笑,释放出来被压抑很久的情绪,声音响彻了整个家属区。

“哈哈!哈哈哈!”大脑袋和卷毛也笑了,笑得也很开心。

回到家中,龚卫国正在小院里侍弄他种下的菜苗,看了看儿子,一切正常,没有跟人打架的痕迹,就和颜悦色地说:“锅里有玉米饼子,桌子上有咸菜,自己从暖壶里倒点开水,吃饭去吧。注意,倒暖壶时,别让开水烫了你,小心点!”

“知道了!”

龚俊边狼吐虎咽地啃着玉米饼子,边回忆着上午发生的事。这也太奇怪了,在外面被人欺负被人打一顿,回到家里还要被父亲教训一顿。现在从外面把别人打了,回到家反而安然无恙。看来,以后出去玩,谁欺负自己,一定得跟他干,打不过也得拼一下,要么把别人打了,要么被别人打,说什么也得让两顿打变成一顿打,说不定就像今天这样,只打别人,自己一点事都没有。

从那次跟大脑袋和卷毛打架开始,龚俊琢磨明白了,那些欺负人的人,往往都是怂包软蛋,你越怕他,他就越欺负你,一旦你奋起还击,他们比女孩子还要女孩子。

龚俊虽然身体瘦弱,但十分灵活,几场架打下来,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动不动就拿着砖头往对方脑袋上招呼,经常把欺负他的坏小子们开了瓢。那时候孩子们都野,家里也不娇惯,孩子们也不会跑回家叫大人出来撑腰,那样会被孩子们耻笑的。很少有家长找到龚卫国,偶尔一次半次,也属于正常,毕竟孩子们在一起玩,哪里没有打架的时候呀!

这样让龚卫国以为龚俊还是原来那个听话的坏孩子。他哪里知道,就要上学的龚俊,已经在家属区出名了,他不知道,小伙伴们却领教了龚俊的心狠手辣,根本不敢跟他发生争斗,以免被他开了瓢。

龚俊该报名上学了,囡囡给他缝制了新书包,是浅绿色的,用龚卫国旧衣服改的,背面当做了书包的表面,看起来还可以,尤其是囡囡手巧,在书包上缝了一颗五角星,越大的牛了。

“龚俊,过几天开学就给你报名,上了学,就是大孩子了,以后要好好学习。一会儿,我先教你握铅笔,写写简单的字。”龚卫国笑着跟儿子说。

“放心吧!不用你教我也会。”龚俊自信地说,眼睛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一轮皎洁的明月,把银光洒满了小小的院落,满天的繁星,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院落里坐着的龚卫国和囡囡这对夫妻,微风徐徐,给劳累一天的囡囡带来了些许凉爽。

夜已经很深了,龚俊明天上学,自觉地回屋里睡觉去了。龚卫国一边慢悠悠地给囡囡按摩着肩背,一边微笑着说:“今天在胡同口看见赵大哥家的二闺女了,她现在是龚俊的班主任,说咱们小龚俊这次考试又是考了双百,看来很喜欢这小子呀!”

“喜欢有什么用,前几天我看见燕子妈妈拎着一块猪肉去了赵大哥家,准是给二闺女送礼去了,咱家太困难了,也没有啥送给人家的。唉!”

“看你说得,赵大哥和二闺女是这样的人吗?咱们这邻里邻居的那么长时间了,多会儿看见人家势利了。赵大哥可没少帮咱们,他就三个女儿,大嫂也没有给他生个儿子就早早走了。可惜咱龚俊有点丑,要不就被赵大哥收了当儿子了,等等他长大了好给赵大哥养老送终。上回前面住的王大嫂不就给张罗过,好像赵大哥和他的几个女儿嫌老王嫂这人不地道,没有答应。”

“废话就别说了,什么事让老王嫂掺乎进来,准没有好。哎,再往下点,再下点,对对对,就是这里,我这身体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好在队里的工资又长了,这口气还能撑着。”

“唉!我这不争气的腿,让你跟着受苦受累。”龚卫国心疼囡囡,恨自己不能出去上班挣钱,使劲地拍了拍那条被截去一节装着假肢的腿。

囡囡不让龚卫国给她按摩了,顺势倒在龚卫国的怀里,把他的手拉过来,拍了拍,温柔地说:“已经这样了,你就别自己埋怨自己了,不是还有工残工资嘛,够咱们三口生活的了。没关系,别乱想了。”

龚卫国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一只手搂着囡囡,一只手被囡囡握着。抬起头,看着深蓝色的天空。囡囡也没有说话,只是又往龚卫国的怀里凑了凑,握住龚卫国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

微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亮也被它旁边的乌云遮挡住了,星星也变得有些黯淡无光,时间仿佛静止下来,只能听见两个人微微地喘息声。

沉默了许久,囡囡突然从龚卫国的怀里起来,眼睛里居然闪着光,两只手抓住龚卫国的手臂,有些激动地说:“哎,我说卫国,你发现了没有,咱家龚俊自打上了学,好像变了样,怎么看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丑了,是不是真的跟接产医生说得那样,慢慢能变过来的。”

龚卫国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说:“谁说不是呢,原来佝偻着身子现在也挺起来了,脸蛋儿也没有原来那么黑,五官都端正了。这是好事儿,我倒不担心他的长相,担心他……”说到这里,龚卫国突然打住了,他不想说得那么明白,怕囡囡担心,不能一心一意地干工作,万一再出现点什么意外,这家可就完了。

囡囡也没有急着问,只是一直握着龚卫国的手没有撒开,一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扑闪闪地看着自己的男人,鼓励他说下去。

“哎!都跟你说了吧!我早就发现这小子的变化了,从咱们这片儿的孩子,还有其他地方跑来找他学习或者玩的孩子们,发现都是一些顽劣的孩子,而且那些孩子好像有点怕他。加上左邻右居们话里话外说,这小子有时候动手打架呢,可有时候看着他挺正常的,学习还不错,也经常跟燕子一起上学下学。你说,他不会跟着那些坏孩子学吧?”

“那还用说,你喝酒跟谁学的,不就是跟赵大哥学的嘛,赵大哥难倒是故意带坏你的?不见得,学好学坏,都得咱们操心才行,你有时间,多说说他,少让他跟那些有毛病的孩子在一起玩。”

“那是肯定的,你就放心上班吧。”龚卫国想了想,又说:“既然赵大哥喜欢龚俊,咱们也有意让他给赵大哥做干儿,不如明天我去找赵大哥,把事情挑明了,咱们不用别人牵线搭桥,还省了人情。正好二闺女又是他的班主任老师,这事儿要成了,就多了很多双眼睛看着他,他就是想学坏也没有机会的。”

龚卫国两口子嘴里的赵大哥,在煤矿的总务科上班,除了冬天那个分冬菜的一个月有些忙,平时都是去总务科大院转一圈就算上班了,非常轻松的工作。他比龚卫国大十来岁,身体强壮,会摔跤打把式,为人却热情善良,急公好义,在煤矿单位里和家属院的威望极高。当初龚卫国两口子刚搬到这里时,赵大哥没少帮他们,遇见有欺生的,赵大哥第一个站出来给龚卫国主持公道,生活上,总是尽自己最大能力来帮助龚卫国一家。关系越走越近,龚卫国跟着赵大哥学会了喝酒,当他因为喝酒而发生事故以后,赵大哥十分自责,一度认为是自己害了龚卫国的,所以,在他的内心,更愿意认下龚俊做干儿子,以便名正言顺地帮助龚卫国。

煤矿这里有认干儿子的风俗,赵大哥媳妇走得早,只有三个女儿,早就看上了挺懂事的小龚俊了。只是上次来说合的王嫂不合适,大家都讨厌她,才没有吭声。

第二天,龚卫国去商店买了一包点心,算作礼品,去找赵大哥说这件事。赵大哥非常开心,当即就答应了,让龚卫国回家等着,他去买酒买菜,等晚上两家人都到齐了,来个正式的仪式,他要正儿八经地认下龚俊做儿子。

龚俊的确是变了,虽然不是眉清目秀,但跟正常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了。囡囡在大家聚在一起时,还不好意思地说龚俊有点黑,赵大哥立刻接住话茬,说黑怎么了,包公也黑,孝敬嫂娘,办事刚直不阿,还名扬千古呢!我们的小龚俊,以后也会有大出息的,不信你们就走着瞧,我老赵不会看走眼的。

龚俊以优异的成绩小学毕业升入初中那年,他的小学班主任二姐姐出嫁了,找了一个大学毕业分配到煤矿做技术员的“潜力股”。这在家属院可是前所未有的,父辈们大都没有什么文化,二姐能考上师范学院毕业做老师已经非常厉害了,现在又嫁给了一个前途无量受人尊敬的年轻人,这场婚礼,轰动了整个矿区家属院。

龚俊作为娘家弟弟,在婚礼这天因为要“压车”而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热闹而排场的婚礼过程中,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来那个瘦弱黑不溜秋的龚俊不见了,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小龚俊长大了,个头超过了他的妈妈,都快赶上他的爸爸了。

龚俊穿着他干爹特意给他买的新衣服,看上去既精神抖擞,又彬彬有礼,略微黑红的脸庞,棱角分明,已然是一个标致的半大小子了。龚俊的这些变化,都离不开他的爸妈和赵大哥一家的关怀和教育,更离不开他的二姐,班主任老师的言传身教。

龚俊不但外表变得顺眼了,内心也变得成熟起来。在学校,不但自己的学习成绩突出,还以班干部的身份帮助其他同学共同进步;只要在家里,总是跟父母亲抢着干家务活,有时间就往干爹家跑,把干爹家的很多家务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尤其是街坊邻居家有了大事小情,他会替代父母出面,跑前跑后的,俨然像个大人一样。

时光飞逝,转眼龚俊就到了高考最重要的人生关键时刻,非常不巧的是,在这个时期,他的妈妈由于操劳过度,腰肌劳损,病倒在床上,而干爹也因为年纪大了,得了老年痴呆,也就是医学上说的阿尔茨海默病。

父亲拄着拐,还可以勉强照顾母亲,干爹那里,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大姐和三姐嫁得远,根本没有时间回来,只有二姐带着三岁的孩子回来照顾父亲。大家都怕影响了龚俊的成绩,尽量给他创造条件,让他安心学习,以便考一个理想的大学。

墙上的钟响了一下,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忙乱一天的龚俊,还在刻苦地学习。

“龚俊,太晚了,赶快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龚卫国从睡梦中醒来,看见龚俊还在昏暗的台灯下学习,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披了一件外衣,拄着拐,走到他的跟前,心疼地提醒着龚俊。

“爸,你坐,我想跟你商量件事,你可不要发火。”龚俊顺手拉过来一个凳子,让父亲坐下来,好像有重要的事跟父亲说。

“嗯,不发火,你都成了大人了,我发啥火,说吧,说吧!”龚卫国在龚俊的搀扶下坐下来。

“我不考大学了,咱们这里一所大学都没有,考上大学,我就得离开你们去外地,现在我妈离不开人照顾,你又不方便,还有干爹那里,也需要人照顾,只有二姐一个人回来帮忙,根本不行,前天干爹出门差点走丢了。”

“啥?不考大学,你怎么这样想,那可是你一辈子的事,前途最重要,我不同意。”龚卫国猛地站起来,趔趄了一下,拐杖戳着地,声音大了好几倍。也就是现在,如果是以前听了龚俊这话,他的拐杖肯定得朝着龚俊的头上没轻没重地招呼了。

龚卫国的声音把自己的媳妇也吵醒了,囡囡艰难地扭过身,想爬起来,腰疼的根本不行,只能稍微抬了抬头,咬着牙说:“都什么时候了,你们爷俩也不睡觉?”

“爸,妈,你们别急,这件事我跟二姐二姐夫商量过了,决定放弃考大学,去上市里的技工学校,那里的校长是二姐夫的同学,以我的成绩,完全没有问题。市里的技工学校距离咱们这里才七八公里,到时候我不用住校,每天骑自行车去就行,早晨,可以把你们和干爹的早饭弄好,晚上还能回来陪你们,白天就让二姐照顾大家,这样就方便了。还有,技工学校毕业会直接分配到咱们矿山,二姐夫也可以在工作上帮我,跟上大学没什么区别。”

大学毕业和技校毕业有着天壤之别,龚卫国和囡囡根本不懂这些,听了龚俊的话,尤其是以为他二姐也同意了,自然宽慰了不少,只不过隐隐约约感觉到委屈龚俊了。

龚俊这头劝好了父母,回头又跟二姐二姐夫反着说,意思是他父母同意了他上技校,只是为了毕业分配到矿区,有二姐夫帮忙。这时候二姐夫已经升到了副处级,在工作上帮龚俊那是没问题的。更何况,一旦龚俊去外地上学,两家的老人,二姐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虽然委屈了龚俊,但是也是没有办法,只能这样了。

技工学校,招得是初中毕业生,学业上非常简单,龚俊的学习成绩优异,学习能力极强,又在二姐夫的帮助下,几乎没怎么上学,几年下来,只是考试的时候龚俊临阵磨枪,成绩依旧排在前列,便顺理成章地毕业分配到矿区,成了煤矿工人中的一员。

龚俊参加了工作,一来成绩优异,接触矿山机械设备手到擒来,又喜欢钻研,再加上二姐夫的帮助,很快就调进了技术科,成了科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由于龚俊深得大家的喜爱,亲戚们包括朋友们都在为他张罗媳妇。

这时候,干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母亲也查出了绝症,本来谈好的婚事,由于对方很现实,一个又一个地告吹了。最后,龚俊给出底线,只要姑娘愿意同他一起照顾老人,其他的一概不管。龚俊把精力全放在生病的家人身上,马马虎虎找了一个同龄的女孩就结婚了,想着两个人伺候老人,怎么也比一个人伺候周到吧,谁知道也正是这潦草的婚姻,给他带了致命的打击,让他一度陷入了颓废和消沉。也为之后他的命运,埋下了可恶的定时炸弹。

龚俊结婚了,可他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开心。随着儿子的出生,他更加忙乱了,自己的家庭,年迈多病的亲人,就像一副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岁月蹉跎,时光荏苒。

龚俊始终肩负着三个家庭的重担,用他的孝心,精心地照顾着年迈的干爹和病入膏肓的母亲;用他的真心和耐心,赢得了单位领导和同事朋友的认可和尊重。用他的善良,兼顾着左右邻居。日渐消瘦的身躯,奔走在路上,像个救火队员,哪里有事,就奔向哪里。

就在生活慢慢好转,好日子来临之际,开始棚户区改造,矿区家属院的人们都在准备整体搬迁到城里的新楼房的前夕,换上绝症的母亲撒手人寰,离开了龚俊。悲伤的情绪尚未缓解,干爹也步龚俊母亲的后尘,还没有住进新楼房,还没有享受到幸福的日子,也离开了人世。

龚俊披麻戴孝,先后为母亲和干爹养老送终,实现了他的诺言。雪上加霜的是,龚俊的媳妇,做出了让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她把亲戚朋友为龚俊干爹送来的礼钱,一声不吭地全部拿走了。

礼尚往来,龚俊母亲去世的时候,礼钱媳妇拿走就拿走了,毕竟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可干爹这里不一样,还有三个姐姐呢,再怎么样也不能全拿走。三个姐姐感激龚俊多年来孝顺和伺候父亲,都劝龚俊,钱无所谓,拿走就拿走,别跟她一般见识。

龚俊却忍不住了跟媳妇大吵大闹起来,两个人陷入了冷战。平常照顾老人时,媳妇总是推三推四的,动不动就以儿子还小为由,很少照顾老人,就是有这么一次两次,也会露出嫌弃的表情。龚俊为了家庭和睦,就尽量不让媳妇插手,有时候遇见脱不开身时,宁可让朋友兄弟帮忙。

龚俊参加工作以后,认识了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哥们,叫陈龙。这人是个厉害的角色,黑白两道通吃,结交朋友办事总是高人一筹。对龚俊的为人和孝顺十分认可。两个人经常因为工作上的事有交集,互相帮助,慢慢地友谊越来越深,在生活上也成了不分你我的好兄弟。

陈龙知道龚俊的媳妇把礼钱全部拿走这件事后,非常冷静,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语双关地说:“你那三个姐姐家条件都很好,肯定不会在意这点钱的。钱不是什么事,关键是感情,这钱能用在你们的生活上就行了,有比这事还要重要的……”后面的话陈龙没有说出来,龚俊也没有注意到。龚俊根本就没有往那上面想,陈龙感觉到龚俊对他媳妇有些心凉了,就决定把事情揭穿了。

龚俊的媳妇早就出轨了。这事陈龙最早听见了风言风语,开始他也不相信,现在看龚俊媳妇的所作所为,判断有可能是真的。陈龙是个非常仗义的人,并没有跟龚俊说什么,召集手下下兄弟,让大家都盯着龚俊媳妇的行踪。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陈龙得到消息,带着手下的弟兄,拿着数码相机,来到家属区的一个单身汉的家门口。手下身手矫健的一个小兄弟,悄悄地跳过院墙,把院门打开,陈龙走到屋门,一脚就把从里面插着的们踹开了,冲进卧室,打开灯,把龚俊媳妇和那个单身汉抓了个正着。

一丝不挂的两个人,被陈龙的弟兄们拍了照。那个单身汉被痛打一顿,这时候才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

没啥说的了,龚俊媳妇和那个单身汉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又惹不起陈龙,只能哀求着穿好衣服,跪在陈龙面前,求他放过这次。陈龙本来是让一个小兄弟去龚俊家把龚俊叫过来,让龚俊自己决定。

没想到,已经带着孩子睡觉的龚俊,起来穿好衣服,听了那个小兄弟一五一十地说了,先是愣怔了一下,突然头疼欲裂,没走几步,就因昏厥而栽倒在地。善良的龚俊,怎么也没有想到媳妇会出轨,他被这残酷的现实击倒了。

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龚俊看到媳妇和陈龙守在床边,特别冷静地提出了离婚。依着陈龙的意思,肯定要让龚俊媳妇净身出户的。可龚俊媳妇非要儿子跟着她,并且死活也不离婚,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龚俊媳妇没有工作,又非要儿子,龚俊决定把所有的房产和存款都留给她,自己反而成了净身出户。陈龙知道龚俊善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帮助龚俊办了离婚手续。这些事都没有敢惊动龚俊的父亲,陈龙临时给龚俊找了一个住处,接下来就忙着给龚俊再找一个对象了。

龚俊经此打击,落下了病根,一旦遇见急火攻心的事,总是头疼欲裂,也为以后的不幸埋下了恶果。

好在龚俊这时候被单位提拔任用为副科长了,工资又上了一个台阶。二姐和二姐夫也知道他离婚了,给他介绍了一个知根知底的朋友的妹妹。那女孩是家族企业,前夫因为不务正业,小人得志在外面沾花惹草,被女孩的父亲发现,强迫他们离婚的。

同为天涯沦落人,龚俊和这个女孩有共同语言,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女孩的父亲也看上了龚俊,在他们的婚礼上,送给女儿女婿一辆豪车。本来还给他们一套大房子,可龚俊却说,给一辆豪车他已经觉得过意不去了,房子怎么着也得自己解决。现在经济不富裕,先买个小一点的凑合住,等钱富裕了,再换一个大一点的。

当家属区的人们兴高采烈地搬进城里的新楼房时,龚俊帮助父亲搬进新居,自己却在附近买了一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他的第二个儿子,也跟着出生了。龚俊只需要照顾好自己的媳妇和儿子,有时间去看看父亲,把剩下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

几年下来,龚俊随着生活的幸福,工作上越发上进,正在单位准备继续提拔他的时候,厄运悄悄地接近了他,仿佛就是老天在嫉妒他在这段时间里的幸福一样,明明看上去是一条阳光大道,非要给他布满荆棘。

“你抱着孩子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呢。没事的,医生不是说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吗?别怕!”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外,二姐夫一边安慰着,一边关切地对龚俊媳妇说。

当龚俊因为劳累,又一次昏倒在地后,送进医院,查出了脑瘤。二姐夫、龚俊媳妇还有陈龙,听从医生的建议,来到北京医院,在这里做了手术。令人欣慰的是,手术很成功。此时大家的经济情况都还不错,费用可以承担,不用为钱而发愁。

如此重的病,龚俊自然无法再去单位上班了,需要长期静养,提拔任用的事就此告吹。四十出头的龚俊,也和其他很多同事一样,主动为年轻人腾出重要的岗位,办理了内退养病的手续。

出院静养了一段时间,基本痊愈了。习惯忙碌的龚俊又坐不住了。自从有了孩子,他的媳妇就从家族企业中退了出来,一心一意地扶养孩子,而龚俊的退养工资很少,家里的经济来源少了很多,开始出现入不敷出的状况了。

夜深了,墙上巨大的电视机发出微弱的声音,龚俊却无心观看精彩的节目,他斜靠在沙发上,看了一眼略显空旷的客厅,转向卧室,盯着卧室门看了看,轻轻叹口气,两手交叉托着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龚俊媳妇从卧室出来,孩子已经睡了,她轻轻走到龚俊身旁,坐下来,慢慢地靠在了龚俊的怀里。这几天她看出来龚俊似乎有话对她说,却总是犹犹豫豫没有说出来。

“咱俩是夫妻,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肯定会听你的。”媳妇温柔地说。

龚俊睁开眼,直起身,抓住媳妇的双手,欲言又止。当他看着媳妇的那双充满了爱和信任的眼睛,下定了决心,娓娓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再接受咱家人的接济了,妈也老了,二姐二姐夫也是一大家子人,每个月给咱们这么多钱,实在过意不去,当初看病时还能说得过去,现在我的病好了,不应该再接受他们的馈赠。我想自食其力,做点小买卖。”

“做什么小买卖呢?你的身体不允许啊!”媳妇关心的只是龚俊的身体。

“我每天都去文玩市场转悠,已经跟南方那边的朋友说好了,货物不用我管,他们给我提供,送货上门,我只需要早晨在文玩市场摆摊,两三个小时就行,肯定不影响身体。现在文玩这类生意正是火爆的时候,就算整不上大钱,解决我们的生活费用还是有把握的。唉,就现在咱们的状况,别说帮别人了,咱们自己都生活不好,还得连累别人。”

“我支持你,但是前提是你不能累着,就当每天早晨出去锻炼身体,抱着玩的心态。孩子再大点,我也就能出去挣钱了,别的我不担心,千万别因为挣钱,旧病……”说到这里,龚俊媳妇觉得不得劲,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下去没有说出来。

从那以后,龚俊开始在文玩早市上摆摊了,有南方的好朋友提供保质保量的货源,再加上他的人缘在这个城市非常好,生意异常火爆,不但挣了钱,还在市场租赁了一间铺面。既能保证自己的生活好,也可以帮助亲人和朋友。尤其是岳父去世后,留下日渐衰老的岳母后,龚俊和媳妇商量以后,换了房子,搬到岳母住的小区,一碗汤的距离,能更好地照顾岳母。

一晃又是一个十几年,龚俊媳妇没有说出来的话应验了。龚俊旧病复发,这次去了上海的医院。两次大手术,把龚俊的身体彻底搞垮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么多年来,龚俊从来没有放弃前妻带走的那个儿子,外人都不清楚,只有现在的妻子知道,龚俊一直在关心着儿子,无论在任何方面,都在帮助支持着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却没有在一起生活的孩子。

如今这个儿子也到了结婚的年龄,找到了合适的对象。龚俊不想连累别人,自己托着即将奔溃的身体,不顾媳妇的反对,咬着牙坚持给儿子筹备婚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儿子一个盛大的婚庆典礼了,龚俊却轰然倒下,走完了他五十二岁的人生。

北方荒草丛生的公墓,肆虐的狂风卷着黄沙,扑打在人们流着泪水的面孔。人们跟龚俊做了最后的告别,希望他一路走好,在另一个世界,没有疾病,快乐永远。

普普通通的龚俊走了,小时候的丑儿走了。可人们都感觉他没有走,不会离开这个世界。丑儿不丑,丑儿很善良,拥有美好的心灵;丑儿不丑,他把最美好的东西留在了人间,丑儿不丑,在漫天风沙中,人们仿佛又看见了他那微笑的面孔,善良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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