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被竹林环绕的村庄,竹林不远处有一条河,不知道源头在哪,也不知道尽头在哪。两边长满了芦苇,芦苇丛里时不时会飞出一些水鸟,妈妈会指着飞远的水鸟,让我看。
这些记忆很模糊,有时我甚至怀疑,这是我做过的梦,和我小时候的记忆融合在了一起。
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生活在香蕉园,爸爸妈妈是蕉农。我家种植了一百多亩的香蕉,周围有菜地,也有水渠,远离村庄。
那天好像做了个梦,一睁开眼睛,我的面前出现了两个陌生人。他们对着我笑,将我抱在怀里,我吓得哇哇大哭,他们拿出玩具,奶瓶,想尽办法来哄我,直到我哭累了,在他们怀里睡去。
“小龙,叫妈妈,叫爸爸。”他们说着我以前没有听过的方言。
“妈妈,爸爸。”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们开心地笑了,还亲了我的额头。
他们很爱我,从来不对我发脾气,我生病发烧时,妈妈会整晚用热毛巾给我擦拭身体,爸爸会步行十几公里买来我爱吃的东西。
六岁时,爸爸为了我上学方便,直接毁了一些菜地,修了一条从我家木屋到大路连接的路。那时的糖果在学校里是稀奇的东西,而我的口袋里每天都是满满的。他们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了我,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变老,依旧守护着那片香蕉园、那间木房,和对我的爱……
我有画画的天赋,小时候,学校举办画展,我的一幅画被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画中,一位美丽的妈妈,抱着她的孩子,手指着从芦苇丛里越飞越远的水鸟,孩子在双手挥舞着大笑。
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公司,每天朝九晚五。回到香蕉园,父母的背部已经微微弯曲,没变的是,那两张一看见我就笑的脸。
我高过他们许多,一米八的个子,爸爸一米六,妈妈一米五几,附近村子的居民经常夸赞我,说老王夫妻把好东西都给了我,孩子养得这么好。
脑子里经常出现的画面,让我越来越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当看到爸妈的笑脸,有些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三年后,我辞了工作,背上画板,准备去各地写生。当我把这件事情告诉爸妈时,他们的脸上出现短暂失落的表情。从小到大,我要做什么事情,他们都会满足我,这次也不例外,帮我收拾行李,在旅行箱里放了厚厚一沓钱。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停留一些时间,把当地的风景用画笔记录下来。走了很多地方,都没有看到经常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些画面。
经过一个小镇,面馆里,一个女孩吃完一碗面条,结账后递给老板一张传单,然后笑着给店里的每位顾客都递上一张传单。她的笑容似乎能感染每一个人,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看了一眼手里的传单,印着十几张小朋友的照片,照片印着名字,出生日期,还有一些其他资料,清一色,都是失踪儿童。
女孩身穿宽松的黑色短袖,头戴遮阳帽,短袖后印着两个白色大字,缘聚。
我赶紧追出去,轻拍她肩膀,她回头,一脸微笑。
“你好,我叫王龙,请问一下,这些资料你在哪里弄的?”我举起了手里的传单。
“你好,我从一个寻亲组织里带出来的,组织的名字叫缘聚,我也是其中一员,我叫洪莲。”
在与洪莲的交谈中得知,洪莲是个寻亲者。她从小被一对老夫妇收养,养父很早就走了,两年前,养母临终前告诉她,她是从别人那抱来的,亲生父母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和我有相同经历,她告诉我,在她的记忆里,有笔直的公路,高大的杨树,还有一眼望不到边金黄色的油菜花……
我掏出画板,将她描绘的画面全部画了下来。
她拿在手里,高兴地说:“就是这样的!太好了,我要放在缘聚的论坛上,那里有全国各地的寻亲者,一定有人见过这个地方。”
其实,画中的景色,在中原地区是非常常见的,春天,基本上都是那个样子。
洪莲一点也不沮丧,她说:“就算是找不到,我也尽力了不是?不留下遗憾就好。”
她的性格很好,笑容总是感染着我,让我心情愉悦。
我的那幅水鸟图也出现在了缘聚的论坛上,各地网友纷纷留言,一时间,好多地名和相似的图片都出现在了贴子下边。
我拿出地图,将上面的地址一一做了记号,规划着路线。洪莲在我出发不久后追了上来,用她的话说,反正现在没有目的地,就跟着你碰碰运气。
地图上标记的地方,越来越多地被我否定。相似的地方很多,有些只是长了芦苇水渠,有些村庄只有少量的竹林。
白杨树,油菜花开的地方也经过了不少,却每次都和洪莲遗憾离开。
洪莲依然爱笑,她说,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她的亲人,所以要笑脸相迎。
缘聚论坛上,出现了一个贴子,一位湖北网友称:十八年前,一位妈妈带着女儿在路边干活时,女儿不慎丢失,她家的油菜地在国道边上,路两边是高大的杨树……
“不管是不是,去看一眼。”洪莲背上行李。
洪莲看着我,我摸了摸鼻子,说:“反正也没有目的地,一起去看看。”
大巴停在国道边上,路边的杨树叶哗哗作响,两边的一望无际的油菜地,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远处的村庄也被金黄色包围。洪莲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和记忆重叠的画面。
顺着地址,我们看到了两位失去孩子的老人,他们的皮肤黝黑,脸上布满皱纹,当他们看见洪莲时,马上双眼放光,迎了上来。
洪莲不自觉地落泪,大娘用手轻轻擦拭,说道:“有这么大了,玲玲的左腿上有一块烫伤的疤痕。”说完,又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洪莲看向我,摇了摇头,大娘的眼中也出现了一丝失落。
我们还是被请回到老人家里,院子里空荡荡的,打扫得挺干净,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大爷叹道:“这些年经常出去找女儿,家里已经不像样了。”
大娘准备了丰盛的饭菜,离别时,她拉住洪莲的手,久久不愿放开,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可还是站在村口,目送我们离开,直到我们坐上大巴,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终再也看不见了。
很少看到洪莲忧伤,她看向窗外,眼角渗出泪珠。
“王龙,我不想找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没有经历过的根本没办法体会,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地破灭。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洪莲最终还是没有放弃,继续关注着缘聚的论坛,只要有相似的家庭,她都会前往,最后都是失望而归。
论坛上,经常会出现好消息,失散多年的亲人,团聚的画面越来越多。洪莲真心地为他们祝福,她希望有一天,自己和亲生父母团聚的消息也能出现在论坛上。
临近春节,我带着洪莲回到了香蕉园,爸爸妈妈高兴地拉着洪莲问长问短,当得知我过了年还要走时,他们脸上又露出失望的表情。看着他们越来越弯曲的背,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他们。从小到大,他们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
我终于下定决心,重新工作,为他们养老送终,我将想法告诉了洪莲,也希望她能留在南方,这些年没有目标地行走,好像并不是理智的。
最开心的,还是二位老人,他们似乎松了口气,最终,我还是回来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洪莲跑到我面前,让我赶紧上论坛去看看,有一条信息和我非常吻合。
我点开信息,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在寻找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二十多年前,妈妈将三岁多的哥哥独自放在家里睡觉,自己去了河边洗衣服,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哥哥不见了,找遍了整个村子,最后在一位老人口中得知,有一对男女骑着摩托车进了村子,离开的时候开得很快。
二十多年前,整个村子都没有几辆摩托,又不知道他们逃跑了方向,最终,哥哥没有找回来,爸爸妈妈一直没有停止寻找。
最后,附上了一张黑白照片,和一些村子里的照片,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村后的竹林和河流。
我立刻拨通了上面留下的电话,电话那头,清脆的声音传来:“喂,你好。”
“你好。”
我们双方都沉默了,这个没有听过的口音,但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我和洪莲立刻前往电话那头给的地址,如今的村庄,都是二层的楼房,没有我记忆中的低矮的平房。竹林已经不在,宽阔的道路两旁变成了绿化带,村外的小河流向远方……
村长带着我们走向“家”的地方,告诉我,曾经村庄被竹林环绕,后来为了村庄的基础建设,将所有的竹子全部砍光了。
一个小姑娘扶着一位头发发白的大娘出现在我们面前,大娘满眼泪水,她不是我印象中漂亮的“妈妈”,可我对她有种莫名的亲切,身后同样头发花白的大爷,我的相貌竟然和他有几分相似。
大娘颤巍巍地拉着我,抬头看着我,伸出一只手来抚摸着我的头,轻声说道:“你就是我的坤儿。”
一整天,她都拉着我的手,小河的两边,依然长满了水草,受惊的水鸟飞向远方。曾经无数次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一起等待着鉴定结果,我向他们讲诉了从小到大的生活,他们时而哭泣,时而微笑。
终于等到结果出来,大娘慢慢展开那份报告,冲过来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大叫道:“坤儿,妈妈终于找到你!”父亲和妹妹也一起拥抱过来。
曾经无数次梦见和亲生父母团聚,当梦想成真时,却又有些失落。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没有失踪儿童,也没有丢失孩子的父母,我的爸妈就是那对从小疼我爱我的人,该多好。
几天后,洪莲告诉我,亲生父母已经同意,我可以回去照顾养父母,也希望我经常回来看他们,家里一直给我留着房间。
我拉起洪莲的手,说:“感谢你帮我寻找归途。”
“那就麻烦你继续为我寻找归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