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1 月 2024, 周二

(一)

嫈子原本叫英子,是个出生于乡下的普通女孩,在一个名为合家村的村子中长大。

英子的童年长于青山绿水之间,她与野鸡为友,以落叶为被,与同村的小伙伴们于夏日的小河边尽情地嬉笑打闹,浪花拍打在岸边,激荡出洁白的泡沫,就像那群在大自然的照拂下成长的孩子们那样纯粹、无瑕。

英子的父母在英子很小的时候便外出打工,照顾英子的重任落在了英子祖母的肩上。

英子很喜欢祖母,喜欢祖母新织的那件大红色的袄子,喜欢祖母为她扎在头顶上的两个小丸子,也喜欢祖母亲手包的那软糯糯的糍粑。新年时的英子将新衣服穿出去,活似那古灵精怪的小哪吒,乡亲们见着可爱的小娃子都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此时的英子总会挺直胸脯,自豪的目光落在祖母的身上。“这可是祖母织的衣服,最好看啦!”“这么香的糍粑,只有祖母做得出来!”祖母始终是英子引以为傲的人。

后来,英子上了小学,背着一个大红色的书包。那书包是祖母在英子上学的前一天夜里,点着油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英子最喜欢红色了,在她看来,那颜色充满了活力,像是温暖而炙热的灵魂。

每日清晨,英子都背着那红色的小书包,穿着大红色的袄子或是小碎花裙子去上学,这些都是祖母亲手缝制的。她像是生长在大自然中的花仙子,灵动、欢乐,融于山水,隐于花草。祖母总会站在木房子前,微笑着目送英子的远去,两人的对话回荡在山谷之间——

“英子,路上小心,到了学堂要好好学习!”“天气冷了,袄子就不要脱了,小心着凉!”“祖母做的糍粑要分给其他小朋友哦!”

“知道啦,祖母!”

祖母总是有嘱咐不完的话,英子也总是样样照做,她很听祖母的话,不想让祖母心寒。

英子很喜欢学校,喜欢坐在教室的窗边,就着清晨的日光,朗读书下的文字,在她眼中,阳光普照下的每个字都被晕染上一层神圣的光晕,争先恐后地跃进她的脑海。英子在学习中找到了乐趣。

在每天的汉字听写的小测试中,英子总是能得到满分和一朵小红花,然后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下仔细收藏,送给祖母。

后来,英子一天天长大,获得的小红花变成了一张张奖状——她总是班里的第一名。家里的那面墙被祖母贴满了英子进步的勋章。这次,英子也终于成为了祖母的骄傲。

(二)

一天下课出去玩,英子怕弄脏了她心爱的大红袄子,特意将它叠起来,放在桌子上。然而,当她再次踏入教室的时候,原本躺在桌子上的袄子,却凌乱地堆在地上,上面还有一个黑黑的脏脚印,像是被遗弃的孩子般可怜又无助。

英子呆呆地站在那里,鼻子酸酸的,泪水一滴滴落下,随后便是放声大哭,她委屈极了。

那件大红袄子陪了英子三年了,从穿在身上肥大无比到如今甚至有些小了,英子都舍不得扔掉,即使洗得发白,也依旧干净整洁。

那天的英子第一次当众发了脾气。

后来,祖母为了哄英子开心,又连夜织了一件更好的大红袄子,还用小珍珠镶了边。

有时,英子会问祖母,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祖母告诉英子,等家里那面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英子开始更努力地学习,她不知道那面墙是否真的有一天可以贴满奖状。但她知道,祖母会一直陪着她的。

第二年夏天,英子以第一名的成绩读完了小学,然而,那面墙上还有一个角落里是空着的——英子的奖状没能贴满整面墙。

就在那个闷热的夏季里,在那条唯一能通往村子的土路的尽头,英子的爸爸妈妈回来了。

终于见到了爸爸妈妈的英子快乐极了,她不仅有可以让小朋友们羡慕的祖母做的全村最好的衣服,最香甜的米饭,还有了爸爸妈妈。她在村口望着朝她走来的男女,他们穿着和村子里的人格格不入的衣裳,妈妈的白色连衣裙上有着一个用小钻贴成的蝴蝶,在阳光下璀璨夺目,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那一刻的英子甚至觉得祖母新织的红色连衣裙都变得不再耀眼起来。“太久了,爸爸妈妈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这样想。

从城里回来的妈妈给英子带来了好多玩具,都是她从未见过的。芭比娃娃的精致小脸上永远带着优雅的微笑,像是世间最尊贵的仙女下凡。它的长裙随风摇摆,带着英子的思绪飞出了村庄,飞到了爸爸妈妈口中的那个繁华绚丽的大城市。

(三)

夏日的假期永远是最美好的,英子可以去村子的小河边抓鱼,可以去看漫山遍野盛开的红色野花,哪怕是和小伙伴们在墙角的石头边抓虫子都让她觉得是件快乐的事。然而,这个夏天,她在屋子里听着妈妈讲述城里的万家灯火,高楼大厦,她为之沉醉,心生向往。那个绚丽的地方让这个年纪的孩子对野花野草、虫子小鱼再也提不起了兴趣。

终于有一天,爸爸问英子,想不想去城里上学。

“想!我想去!”英子的回答斩钉截铁。

原来,这次英子的父母回来,不是为了留在村子里陪着英子,而是为了把英子接到城里,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

在晚饭中,爸爸妈妈跟祖母说出了这个想法。

几秒的沉默,祖母的嘴角勉强上挑,脸上堆满了岁月的褶皱,早已浑浊了的眼睛中却闪着水光,“好啊,城里好,城里有更好的老师,我们英子这么聪明,一定得接受最好的教育。”

英子的父母齐齐松了一口气,英子望着祖母,想着远方的大城市,也开心地笑了,却没有看到祖母那微驼的背下藏着的落寞而沉重的阴影。

英子要离开村子了!

英子兴奋地跑出家门,找到村子里的小朋友。

“我要跟爸爸妈妈去大城市了,厉害吧!”

“大城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妈妈说那是个很繁华的地方,有很多很多漂亮衣服,有游乐场,美味的食物……都是村子里见不到的。”

“听我妈妈说,你的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攒下了一万块钱呢,那你以后不会回来了吧。”

英子没有回答,她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四)

英子走了,沿着爸爸妈妈来时的那条土路,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祖母依旧像每天送英子上学一样站在木屋子前嘱咐着,“天冷了要把大红袄子穿好,要好好学习,要和小伙伴好好玩耍,要……”记得回来看看祖母。

没说完的那句话,就这样淹没在了英子急切的声音和簌簌而下的落叶秋风中,“知道啦知道啦!祖母都说了很多遍了,英子记住了。”

英子第一次坐着大客车来到了大城市。

这里有宽敞平缓的大道,水泥马路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泥土。一棵棵白杨树栽种在路边,用着像大型花盆一样的东西整齐地码着。街边的路灯将夜晚照得明亮如昼。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上闪烁着耀眼的霓虹灯。这一切好似一个幻境,要将英子迷失其中。

爸爸妈妈带着英子穿过七拐八绕的小路,来到了一个老旧的小区下。

“这是我们在这里租的房子,暂时就住在这里,进去看看吧,英子。”妈妈拉着英子的手走进楼栋。

英子愣住了,机械地跟在妈妈的身后。

英子以为,这里有这么多高楼大厦,有这么多霓虹灯光,总有一栋楼,一束光,是属于她的。

看着那狭小到仅能容下一张床的破旧的出租屋,英子失望了。

夜里,苍蝇在拥挤的屋子里低飞,嗡嗡地,扰人安眠。英子烦躁地翻着身,今晚的她,注定无法入梦——明天就是上学的日子了。

那所学校,母亲带她远远地望了一眼,像是一座大迷宫,将她的不安收录其中。那里的同学,不再是她认识的伙伴,而是一群从小便生活在大城市里的灯光下的孩子。从前的村子里,她是小伙伴们羡慕的对象,而如今的她是这偌大的城市中最微小的尘埃。

(五)

英子上学了,穿着她曾经最喜欢的大红袄子,背着她的红书包。

走在上学路上的英子,看着来来往往的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士,穿着高跟鞋挎着精致包包自信走过的女孩们,以及那些跟她一样大,却能穿着像芭比娃娃一样飘逸的裙子的小姑娘们……英子的脚步很乱,她只想快点奔去学校,街上的一切让她抬不起头来,可哪怕是匆匆撇过的一眼都会在英子的心中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痕。她透过旁边商场的透明玻璃橱窗看着自己倒映出的影子:那袄子那么的笨重臃肿,就连祖母后来特意镶上去的小珍珠此时都成为了那扎眼般羞辱的存在。

英子终于来到了教室。

开学的第一课老师要求学生们做自我介绍,互相认识,同学们都大方地争着走上讲台。

英子低着头,两只手局促地攥在一起,脑子里乱乱的,她紧张着,只略微听到了几句其他同学的介绍——那第一个走上去的自信的女孩名叫欣语,她说着她喜欢跳舞唱歌,还获得过很多奖项。还有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女孩名叫婉涵,正如她的名字,她美丽温柔、安静美好,像极了妈妈送给她的灵动的芭比娃娃。

英子从未介绍过自己,也不知该怎么介绍,能联想到的只有那家乡的落后的村子。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走上讲台,尽力学着大街上那些自信的女孩优雅地行走,却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变得十分别扭。

英子开始了自我介绍,她在台上说着,只觉得自己的嘴一张一合,机械地重复着其他女孩的喜好。她说她喜欢跳舞,可是只有自己知道,她从未接触过舞蹈;她还说她喜欢画画,因为无意中听到了其他孩子也喜欢。

英子想融入他们,去喜欢城市里的孩子们喜欢的东西,用金色的泡沫遮挡皮囊下卑微的灵魂。

下课了,教室里刚认识的孩子们渐渐熟络起来。英子坐在位子上,她不太敢主动和同学们聊天,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生怕会有人注意到她粗糙的红袄子,怕自己见识短浅惹人生厌,暴露自己是在村子中长大的事实。可她也羡慕那些能够平等地聊天玩耍的同学,在英子眼里,他们是夜空中遥不可及的星辰。

(六)

朝夕相处的同学总也避不开彼此交流。

这些天天气转凉,英子纵使不愿却也总要披着她仅有的红色袄子。

“英子,你的红色衣服是什么牌子的,我怎么没见过。”

询问的女孩是欣语,她活泼开朗,英子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想与她拉近距离。

英子的手不安地遮挡着那些扎眼的土里土气的珍珠,想将这些东西和她自己一起掩埋进城市的雾霭里。

“没,没什么牌子。”英子略显慌张。

一群同学围了上来。欣语总是有这样的能力,可以让周围人都喜欢她。英子站在他们之间,感觉自己微小进了尘埃。

“你们都喜欢什么颜色啊,我最喜欢天蓝色,让我感受到自由。”

“我喜欢青色,那是春天万物复苏的颜色。对了,我不是很喜欢红色,感觉它有些土气。”

“英子,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也不喜欢红色……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颜色吧……”

聊天还在继续,英子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那一句红色有些土气在她的脑海中炸裂。

时间久了,英子习惯了撒一些谎满足自己那奇怪的虚荣。

“英子,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们。”

“我爸爸在一家大公司上班,妈妈是医生,他们工作都很忙。”

“医生?我最敬佩医生了,我长大也要当一名医生,救死扶伤。”

“你们看,我的名字其实不叫英子,而是嫈子,是古诗中‘春游轹靃靡,彩伴飒嫈嫇’的嫈,这是妈妈给我起的。这个字的意思是形容女孩的娇羞容貌。”

其实,英子从来没有一个叫嫈子的名字,她听到其他女孩温婉唯美的名字,觉得自己土里土气的名字难以启齿,于是找了这样一个字,为自己起了一个“洋名字”。

(七)

嫈子每天放学都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同学们的父母都开着小汽车来接他们上下学,嫈子不想让其他人看见她骑自行车的爸爸。

晚饭的饭桌上,嫈子再也忍不了了,没有物质支撑的谎言很快就会被识破。她要买很多东西——漂亮的名牌衣服,送给婉涵的生日礼物——她很快就要过生日了,城市里的孩子们都会互赠礼物的。

“妈妈,你能给我2000块钱吗?”餐桌上的女孩嗫嚅着。

“英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呢,你现在只需要好好学习,以后都会有的。”

“可是,其他同学都有好看的衣服,这件大红袄子太土了,我不想再穿了,而且下个月就是同学的生日,他们都要送礼物的!”

“英子,你要知道我和你的爸爸每个月的工资也才只有2000块钱……”

“那你们为什么不能多赚一些钱,让我像其他同学过一样的生活?”嫈子有些不甘。

“之前在村子里穿着的红色袄子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不,不一样了,我现在不喜欢了,一点也不喜欢!我讨厌那个村子!”嫈子打断妈妈的话,筷子被砰得拍在桌子上,向最亲近的人发泄着不甘与屈辱——是的,嫈子以她的过去为耻。

嫈子钻进被子里,隔绝外界的一切。在这里,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她才可以真正做回英子。

被子里的英子抽泣着,她不明白,村子里的她是所有人的骄傲,而城市里的她却成为了自己的屈辱。

嫈子将一切归咎于她成长的村子,那里的一切落后又粗鄙;她将一切归咎于父母,他们为什么不能是医生,是老师,是一切可以让她扬眉吐气地站在城市灯光下的职业。

即使她心里清楚,假扮别人并不能成为别人,可一个谎言总要用更大的代价去圆。

(八)

嫈子如愿得到了她的漂亮衣服,可代价却是父母辛苦打工赚了一个月的钱。

穿着名牌衣服和鞋子的嫈子感觉身上轻盈无比,那棉服在冬天里出奇地保暖,领口周围的毛领摸上去让人的手心痒痒的,像有什么东西挠着嫈子的心口,绒毛像洁白的雪花飘落心间,轻盈而柔软。鞋子是她从未穿过的料子,跑起来就像仙女迎风起舞,裙摆飘荡,抚过缕缕清风。

嫈子看起来和城市里的孩子们一样了。

但是,妈妈给的两千块钱都被嫈子拿来买了衣服,她没有钱再去给婉涵买生日礼物了。

嫈子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将午饭的钱节省出来,或许能赶在婉涵生日之前准备好礼物。

“走啦,嫈子,我们去食堂吃饭吧。”是婉涵在叫她。

婉涵是嫈子在城市里最好的朋友,她像公主一样美丽高贵,嫈子很珍惜这个朋友。

“不了,我妈妈给我带了午饭,你们去吧!”嫈子装模作样地拿出一个食盒。

日子一天天过去,嫈子就要攒够了给婉涵买礼物的钱。

这天中午,嫈子照例拿出那个空的食盒,放在桌子上。

一双手突然伸过来,“你妈妈每天都给你做什么好吃的啊,快让我们看看!”

嫈子来不及阻止,食盒被打开了。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乱哄哄的教室里变得安静,那两三秒的静默在嫈子眼里变得格外漫长。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嫈子。

嫈子觉得自己的脸在火辣辣地烧,她从同学手里抢过食盒盖子,飞快地盖上。

“可能是妈妈今天忘记了。”

婉涵有些奇怪地望着嫈子,她不知道嫈子怎么了。

“那我们去食堂吃?”

“不用,你们去吧……”嫈子声音小到没人听见。

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只有嫈子还在座位上,她的身体僵硬住了,一动不动。她不敢动,好像轻轻一动,那些泡沫般的谎言就都会被戳得粉碎,独留她一人在黑暗深渊中苟活。

耳边响起嗡鸣声,掩埋了很久的秘密就要被人发现。

(九)

婉涵的生日会到了。

这是嫈子第一次被人邀请去参加生日会。之前在村子里,哪家有小孩过生日,母亲去鸡舍里捡三个鸡蛋,用开水煮了,再下一碗长寿面,便是最大的仪式感了。

嫈子带着她精心准备的礼物走进婉涵的家。那里有好多房间,吊灯在棚顶挂着,金灿灿的光线温暖极了,甚至不比市中心的霓虹灯差。

婉涵的房间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芭比娃娃,比母亲送给她的那个还要大、还要美,粉红色的小床边放着一个书架,里面收藏了好多好多书——嫈子喜欢书,却从未见过这么多书。

可是婉涵说,这些书,她都看过了。

那天的嫈子吃到了水煮鱼、炸鸡、排骨汤还有山药做成的甜品,都是她没见过吃过的食物。最重要的是,她人生第一次,吃到了生日蛋糕——在别人的生日上。

她还见到了一个人:婉涵的祖母。

那是个知性优雅的老人,脊背挺直,穿着小跟鞋和一条白色的长裙,从二楼的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下。一根簪子将头发随意地盘在脑后,尽显温柔典雅。黑色的头发中虽然露出几根白发,却也丝毫不影响老人的气质。

见到孩子们,老人微笑着打招呼。她的脸上有些岁月留下的纹路,可她的美还是那么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带着温柔与和蔼。

嫈子看呆了,她想到了她乡下的祖母,干瘪瘦小的身躯,弯曲的脊背,全部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容颜。

“如果我也有一个这么美的祖母就好了。”嫈子这样想。

(十)

地球总是不停歇地旋转,生活就要翻滚着前进。

自从嫈子来到城里上学,学杂费用的花销就大了起来,同龄的孩子都在外面补课,远远地甩了嫈子一大截,看着每次考试倒数的名次,望女成凤的父母也狠下心来为嫈子请老师补习。转眼间半年不到,花光了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

嫈子的父母更努力地工作,他们在外面忙碌着,打好几份工,往往直到在嫈子熟睡时才能回家。

这天中午,嫈子照例和同学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一只脚刚踏出教室,就看见了门外等着的那位瘦小的老人——那是英子的祖母。

她看起来比以前憔悴了些许,黑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下青黑一片,衣服上有一片不知从哪粘来的脏污,身上扛着一个大麻袋,将肩角的衣服压得开了线,压得脊背更弯了几分。

嫈子攥紧了手,她不知道为什么祖母会突然到来,她没有因为见到祖母而高兴,反而觉得羞耻。在城里住久了,嫈子开始讨厌村子的落后,讨厌村子里人们的土气和愚蠢,她嫌恶自己的出身。

嫈子突然想到了婉涵的祖母——那位优雅的老人。令她骄傲的祖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而不是一个干瘪的迟暮老人。此时的婉涵正走在嫈子旁边,她怕极了,怕婉涵和全班同学都知道那是她的祖母,她来自农村的祖母,知道她成长于那样落后的地方——她怕同学们瞧不起她。

嫈子祈祷着,想快些走过,希望祖母不要看到她,更不要叫出她的名字。

然而,“英子~!”苍老沙哑的声音带着激动响彻走廊。

无论嫈子在哪,祖母总能找到她。

嫈子深吸一口气,低着头,羞辱和怒火一齐涌上心头。

“嫈子,这是你的家人吗?”婉涵问。

嫈子不敢抬头看婉涵,她不知道婉涵的眼睛里是否会有嫌弃。嫈子摇头,“不是,不认识,你们先走吧。”

一旁的祖母呆呆地看着,“不认识”三个字悠悠地飘进她的耳中,祖母不知道嫈子为什么要这么说,但总感觉那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聪明灵动的小娃子变了,变得祖母都不认识了。

良久,祖母走上前,将那一大麻袋的东西放在地上,如视珍宝地打开。

“英子,你看,这是你从小就喜欢的大红袄子,上面还有祖母特意绣的珍珠呢,祖母怕城里没有,特意给你带来的。”“还有这个,糍粑,拿去分给小同学吧。”

祖母看出了嫈子的不开心,从前的英子,只要吃到祖母亲手做的糍粑,穿上祖母织的大红袄子,就一定会笑。祖母想逗嫈子开心。

“你能不能不要再来了?”嫈子说着,泪水从眼里落下,滴在了祖母手中的大红袄子上,浸染出一圈涟漪。

祖母慌了,站起身,为嫈子擦去泪水。

嫈子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我不喜欢红色了,那是个很土的颜色!我也不喜欢袄子,手工织的袄子多丑啊,也只有像你们这样的乡下人会穿!我生活得很好,城里有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不需要你来给我送。”嫈子声嘶力竭地朝祖母喊着。

“我们英子不是最喜欢红色了吗,还说那是炽热的灵魂呢。还有这……”糍粑,可是城里没有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了!祖母,你看看城里的人们,他们穿的是什么,你给我的又是什么,你来只会让我在同学面前丢脸,给我带来困扰!”

嫈子气急,将那大红袄子拿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衣领处的珍珠顿时散落一地,连同祖母的心,乒乒乓乓地滚向远处。

嫈子不知道,那件大红袄子是祖母熬了个通宵,扎破了手指,才赶在来之前做好的。那衣服上的大红色流淌着祖母的心血。

祖母看着嫈子跑远的身影,站了很久,很久……

(十一)

跟祖母发过脾气的嫈子有些后悔和自责,但是,“祖母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吧,这样同学们就不会发现我是来自的农村的孩子了。”这样想着,嫈子的心也宽慰了一些。

期末考试要来了。

自从来到了城市,嫈子的成绩就一直不太好,无论怎么补课,她好像都跟不上老师的节奏。

但嫈子也没想到,这次考试里她竟得了最后一名。

嫈子的老师找到嫈子妈妈,询问了一些情况,也说明了嫈子上课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

嫈子知道,今天放学回家,一定少不了爸爸妈妈的责骂。

嫈子拖拉着脚步走在放学回家的那条小路上。市中心的灯火永远是璀璨的,只有通向嫈子家的那条小路是黑暗的,像是被这座城市遗弃在了僻静的角落里。

嫈子敲开门,来开门的是爸爸。爸爸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

妈妈坐在床边,无声地抽泣着。

嫈子顿住了,在门边傻傻地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嫈子妈妈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英子,你的祖母生病了,需要到城里住院治疗,总共费用要三十多万块……”妈妈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掩面哭着。

嫈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家门的,她不相信,祖母的身体一直都很好,怎么会突然生这么严重的病。

晚上,嫈子爸爸走进了嫈子房间。

“英子,我和你妈妈商量了一下,还是想用你的名义,在学校里为你的祖母筹些钱治病,你明天去跟老师说明一下情况。”

爸爸的话好像一枚炸弹,在嫈子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不!她不能在学校里筹钱!她告诉过她的朋友们,她的爸爸妈妈有很多钱,会给她买好多好多可爱的芭比娃娃,他们家住在市中心的大房子里,那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嫈子无法想象,如果同学们知道了这一切都是她虚构的谎言,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她,她还要在大城市里一直住下去呢,这里有她的未来。

可是祖母……

嫈子一夜未眠。

(十二)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每当老师走到嫈子的身边,嫈子都想叫住老师,跟老师说明家里的情况——嫈子不想失去祖母。

可有时候,老师经过得太快了,嫈子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老师就像一缕风,走远了,只在身后留下缓缓散发的淡淡香气。

有时候,嫈子叫住老师的声音太小了,没人听到。

甚至有一次,她鼓起勇气,走向老师的办公室,可话还没说出口,同学们得知真相后对她投来鄙夷的目光的场景就在她的脑海中反复上演,像蜘蛛吐出的毒丝,细细密密地缠在每一根神经上。嫈子落荒而逃。

嫈子以为,她还有时间。

但……

就在嫈子还在犹豫着的第三天,老师将嫈子叫了出去。

“你妈妈让你回家一趟,带你回老家看看,你的祖母,走了。”

(十三)

嫈子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了村子。车窗外的景致从未改变——还是那些整齐地码着的白杨树,宽阔的马路,明亮的路灯。可,少了些什么。

嫈子想了一路,也没有答案。

她始终在想,如果自己早早地下定决心为祖母筹钱,不去理会别人的眼光,或是在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就不那么虚荣,大方地告诉同学,她就是来自乡下的小孩;告诉婉涵,她也有一个可爱的祖母,会织最好看的大红袄子,会做最香甜的糍粑,一切会不会还能挽回。

可是,她没有祖母了,再也没有了……

车子在笔直的公路上行驶,车窗外,是绚丽多彩的世界;车窗内,却盛着一家人最悲哀的离别思绪。

嫈子重新回到了村子。

村口边的小树又长高了几分,斜斜地要冲出围栏;野狗在泥地里尽情地打滚,野鸡野鸭在栅栏边扑棱着,嗖得炸起一片片羽毛——这里的一切生机盎然。

嫈子家的老木屋子依旧立在那里,无论经历多少岁月的洗礼,沧桑的变幻,它始终有它的坚守。

屋内,祖母静静地躺着,没有了半分生机。

村子里的先生将祖母最后的遗言交给了嫈子:

“英子,祖母可能要离开你了。祖母说过,即使你的爸爸妈妈不回来,祖母也会一直陪着你的。现在,对不起,是祖母食言了。那天,你临走时,祖母说,记得回来看看祖母,英子可能没听见,那天的风太大了。祖母想英子了,就擅作主张地坐车去看英子,是祖母惹英子不高兴了,英子原谅祖母吧,好吗?还有,英子那天说不喜欢红色了,祖母看到英子当时穿着黄色的小裙子,就又织了一件黄色的袄子,上面还绣着小珍珠,英子如果喜欢,就收下吧,算是祖母为英子做的最后一件事。糍粑在灶台的阴凉处,祖母做了很多的,就是,不能给英子做一辈子了……英子在大城市里也要好好学习,英子的奖状墙还没有贴满呢,要继续努力。我的小英子……永远是……祖母的骄傲。”

嫈子攥着先生代写的那封遗书,蹲在地上,哭了。

她都没能跟祖母见上最后一面,没有给祖母介绍她的新朋友,没有穿一穿那件红色的新袄子,没能告诉祖母,她没有变,她依旧喜欢红色,依旧有着温暖炙热的灵魂。依旧,是那个英子。

还有那面墙……从前,祖母说,等到墙贴满奖状,爸爸妈妈就会回来;现在,英子要把缺失一角的奖状墙补满,不知祖母,会回来吗?

(十四)

英子又梦到她了,她像从前一样对着英子笑,清瘦的面容上多了一些红润,在橘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又慈祥,手里正织着一件红袄子。

“这红色,是炙热的灵魂。”梦中的声音告诉英子。

英子重新回到那条通往城市的公路上,她知道了,这条路其实没有变化。消失的,是英子炙热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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