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1 月 2024, 周二

01审讯

“我必须在天亮前结束这一切。”

与其说这是王成刚的供词,毋宁说是他对整个事件来龙去脉的描述。这个一头乱发、胡子拉碴的嫌疑人,没有其他来到这里的人那种或痛哭流涕或大喊大叫或沉默不语的极端行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我和大刘对面,安静得仿佛午后阳光下的湖水。

简单走过程序之后,没用我和大刘审问,他就自顾自地开始叙述。如果地点不是在拘留所,如果王成刚没有戴手铐,我们的情形倒像是偶尔小聚的老朋友,在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人生。

“我被冻醒的时候,大概四点多的样子。出门(其实那些房子已经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了)看见启明星就在头顶不远处,是天要亮未亮时分,时间正好。

我先去附近的报刊亭买了两份报纸,把印有通缉令的那个版面放在最上面,然后向“林老头包子”铺走去。

远远看见“林老头包子铺”的窗户上透出灯光,看来林掌柜应该早就起来了。在这一片死气沉沉的棚户区,包子铺的昏黄的灯光仿佛航海人的灯塔,既温暖又安心。

到了包子铺,我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细心观察里面的情形。林掌柜正在门外掏铁皮炉子里燃烧后的灰烬,然后在炉膛里架上木材和蜂窝煤,擦着火点燃后,火苗和浓烟一同窜起来。他弯腰端起地上的铁锅墩在炉子上,最后给铁锅注入足够的水,就进屋了。

趁这个空,我赶紧溜过去,从怀里掏出印着通缉令的报纸,放在炉子旁边的塑料凳上。确认通缉令在最上面,我又捡起一块砖头压住它,之后就迅速离开了。

七八分钟后我回来时,那份报纸已经不见了。看来被掌柜的拿走了,就是不知道他看了通缉令没有。

我大摇大摆进店,里面除了掌柜的,没有其他人,这也正是我期待的。我故意提高声音喊,掌柜的,掌柜的,我要两屉包子!然后在门口停了几秒钟,希望他能看清我的面目。掌柜的果然抬头看了我一眼,但是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说了句就来,然后就没有下文了。我不确定他是否认出了我就是通缉令上的那个人,只好装作毫不在意地坐下来。等包子出锅的空,我故意没话找话和他闲聊,还把弯刀放在了桌子上,希望他认出我并立刻选择报警。”王成刚说这话时,脸上含着笑意,眼神有些迷离,是陷入美好回忆的神情,可惜这份美好被无情地破坏了。

破坏它的不是别人,是和我一起担任审问任务的大刘。大刘“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王成刚,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出逃十多天了,放着自首减刑的机会不用,反而故意露出破绽,让素不相识的包子铺老板报警抓你。拿这种谎话骗人,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孩子吗?”

大刘的举动太突然,我被吓了一跳,王成刚也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恢复常态,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天亮后,来吃包子的顾客会很多,看到我和那张报纸的人也会很多,那时候报警的人就不一定是林掌柜了,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事实上,王成刚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掌柜的不但报了警,我们对他的抓捕也非常顺利。从接到报警电话到抓捕完成,一共出动警车两辆,警员五人,用时二十五分钟。

02

凌晨五点半,刑侦大队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我迅速抓起话筒。

“你好,这里是滨城市刑警队!”

“1225案犯,他在我这里,开发区‘林老头包子铺’。”听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声音的主人简洁地说清了情况,并准确报出地址。十二分钟后,我们赶到了位于开发区的林老头包子铺。接报警电话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是时间匆忙,我没空考虑那些。直到我们到了包子铺见到犯罪嫌疑人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那通电话为什么奇怪了。

林老头包子铺坐落于城市边缘的一片待拆除的棚户区里。棚户区已经人去房空,一片破败和荒凉。按城市规划,这里将会建大型游乐场和商超。据说当初动员拆迁的时候,由于拆迁款问题,开发商和居民产生矛盾,也发生了冲突。动静闹得很大,听说还有伤亡,百姓联名上访。至于怎么解决的,就不知道了。时隔一年,现在住户都搬走了。开发商把窗户和门都拆除后,余下的墙和房顶,无言矗立在天地之间,迎送朝阳和黄昏,等待命运最终的宣判。每栋房子的后墙上都被人用白灰刷了大大的圆圈,圆圈里的拆字,横平竖直,笔体苍劲有力。只是远远看去,这些刷着拆的房子,仿佛民国初期穿着号衣等待被枪杀的‘死刑犯’。

林老头包子铺也是‘死刑犯’之一,不过包子铺的门和窗户都在,水电也都能正常使用。包子铺坐落在路边,是棚户区最外围的房子。掌柜的六十岁不到的年纪,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老很多。他满脸的皱纹仿佛包子的褶皱,不同的是包子的褶皱是均匀的,而林掌柜的皱纹却是深浅不一,大小不等,刀劈斧砍一般。

林老头包子铺能在已经确定拆迁的房子里继续经营,据说是开发商看他无儿无女,年老可怜,特许他在施工队伍入驻之前继续经营。这事儿电视台还报道过,我恰巧看过那次的专访。开发商面对记者的镜头侃侃而谈,那神态仿佛他拯救了整个银河系,而受助者林掌柜的脸只是在镜头前晃了一下。

不知是时间尚早,还是生意不景气,我们到的时候,店里只有一个顾客,他就是犯罪嫌疑人王成刚。

王成刚面前的桌子上有两个笼屉,笼屉里还有一个包子。刊载《通缉令》的报纸赫然摆在桌子一角,报纸上压着一把弯月形蒙古刀,刀柄上的云纹图案清晰可见,精钢的刀刃闪着寒光。桌子斑驳破烂,全是岁月的痕迹,早已经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王成刚俯首在吃碟上,一头乱发仿佛秋风里的荒草,蓬乱而张扬。握筷子的手指甲里黑黢黢的,灌满了脏东西。

发现我们进来,王成刚从吃碟上抬起头,对我们展颜一笑,然后夹起笼屉里仅剩的包子,整个塞进嘴里。好像怕我们等不及一样,一边咀嚼一边抽出餐巾纸擦嘴。包子还没咽下去,他就伸出双手示意我们拷上他。

抓捕异常顺利!

两个警员一左一右押解王成刚走了出去。掌柜背对着店门,躬着身子正在拨拉炉子里的炭火。炉子旁边的塑料凳子上,也有一份报纸。只是报纸似乎被水浸湿过,皱皱巴巴地难看。

王成刚在他身后停下来,“掌柜的,包子太香了!可惜我今天没钱给你,如果有机会出来,再还你吧。”说完径直向警车走去。

“等等。”我们回头,林掌柜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满满的,装了至少十个包子。林掌柜蹒跚走到近前,把包子递到王成刚手上,“拿着,饿了就吃点。”

我终于明白哪里奇怪了:报案的不惊慌,犯案的不紧张。本该仇人一般的关系却像亲人一样。整个过程仿佛不是我们在抓捕,而是他们自动自觉送到我们手上的一样。

03

“李飞是我杀的!”审讯也很顺利,无需使用方法和技巧,王成刚直言不讳,主动承认自己就是“峪庄园12.25凶杀案”凶手。当然他不承认也没用,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过嫌疑人满不在乎的神情、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大刘。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知道不知道?”大刘噌地站起来,再次拍桌子对王成刚怒吼!我想大刘之所以激动,可能是气他对生命的冷漠和对法律的蔑视,以及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吧。

12月25日下午4点,开发区峪庄园别墅内发生一起凶杀案。片区派出所先接警,随后报到刑警队。我、大刘、法医和痕检一路赶过去。老远就看见警戒线外围满了人,几个派出所的干警在维持秩序,腥臭味在空气中弥漫,那是血的味道。

穿过警戒线乍一进入别墅,我们就被硕大的庭院和庭院里的游泳池震惊到了。在滨城这样的四线城市,别墅也不少见,但是如此奢华的实在不多。修建室外泳池的,我第一次见,看来别墅的主人不只是有钱,还挺讲究生活质量。但是我们心里啧啧地赞叹还没落下,泳池尽头的阳光房又闯入视线。我们几人都不争气地露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那种没见过世面的神情。阳光房四面都是顶天立地的玻璃幕墙,大刘说这种玻璃幕墙是自带微通风系统的,价值至少二三百万。看来富人的生活,真不是我们老百姓可以理解的。别墅一楼客厅就是案发现场,但是我们的眼球还是先掠过死者,被豪华的装修震惊到了。如果不是躺在血泊中受害者那张典型的东方人面孔,我们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法国的凡尔赛宫。

客厅的面积足有一百平方米,调空设计,高度七八米。一具波西米亚水晶吊灯从印着巨幅油画的拱形天花板上垂坠下来,对着的入户门的是一面硕大的背景墙,一通到顶的墨绿色大理石是背景墙的主材质,顶线和木条都是红橡开放漆白色擦金处理。与背景墙同宽红橡材质的壁炉里,火焰灼灼,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其他三面墙上的壁柱、檐条、壁灯、涂金等等与整个风格遥相辉映。123组合结构的实木真皮沙发放置在客厅中央,豪华而霸气。一个精致的纯铜刀架歪倒同材质的角几中央,沙发下面直到茶几位置是一幅雪白的波斯地毯,地毯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仿佛雪野里的落梅,说不出的妖娆和诡异。血迹的制造者正蜷缩在描金雕花茶几旁边,一汪黑红色血迹的从她身下蔓延开来,血迹已经干涸。看样子已经死透了。再富贵奢华,都与她没有任何关联了。

报案的是别墅的保姆刘姐,被害人则是房子的女主人李飞。法医一边验尸一边报告:死者身上有三处刀伤,但却不足以直接毙命。致死原因是心脏停跳,而心脏停跳则是失血过多引起的。客厅家具完好无损,现场打斗痕迹并不明显。对死者伤口进行痕迹检验,确定为刀伤。凶器不在现场,估计被行凶者带走了。

根据现场勘测,怀疑熟人作案,且临时起意的可能性比较大。对保姆刘姐进行询问,得到一个线索,确定我们的方向没有问题:下午三点半左右,李飞的继子,也就是她老公与前妻的儿子王成刚来过,当时刘姐正打算出去买菜,他把王成刚让进屋之后就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刘姐回来,看见女主人就已经躺在血泊里了,而王成刚不知所踪。被害人家里的监控录像录下了案发的整个过程,证实了我们的推测,行凶者正是王成刚。

监控录像记录了王成刚从进门到与李飞争执,再到李飞拿起蒙古弯刀欲刺王成刚,后被王成刚劈手夺过来,并对其连刺三刀的经过。行凶后的王成刚未作停留,直接夺门而去。

案情十分明了,嫌疑人在逃,刑警队全城搜索。但是嫌疑人王成刚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十几天过去了,踪迹全无。考虑到他还带着凶器,对社会危害非常大,刑警队报市公安局批准,在媒体和网络上公开发布通缉令。对举报、提供线索和抓捕罪犯的市民,予以三万、五万、十万金额不等的奖励。

案发时间是12月25日,案发地点是峪庄园,故而这个案件被命名为“峪庄园12.25凶杀案”。

04

“我杀了李飞,但她的确罪不至死。该死的是她的父亲李成义。”李飞家的监控录像没有安装拾音器,所以无法确定李飞和王成刚的争吵内容。不过从他们交谈时的表情和动作来看,似乎是王成刚有事求助李飞,但却被李飞态度恶劣地拒绝了。她不但拒绝了王成刚,还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很嚣张地对着王成刚比划,一边比划一边鄙夷地对着王成刚说了一大段话。王成刚就是听完她这一段话后暴怒并夺刀刺伤李飞的。李飞受伤后没有得到救助,这才导致流血过多而亡。

虽然证据确凿,但是没有当事人的供述,案件还是不能结案并移交。况且因为监控录像没有安装拾音器,仅凭表情和动作就给王成刚定罪,还是有点欠缺,所以嫌疑人的口供就至为重要了。

好在王成刚非常配合,不但主动交代犯罪经过,而且由于他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语言表达能力都很强,令他的供述不但内容详尽,条理也很清晰,让我们省却了很多审讯的步骤和手段。只是王成刚供词信息量特别多,不但辐射了十年前的一起车祸案,还涉及了当下黑社会性质的官商勾结的内情,听得我和大刘后背发凉。

“李成义是滨城市最大的开发商,开发房地产项目十几年里,不但养肥了自己的关系网,也圈养了一批打手。明面上的关系网帮他拿下一块又一块黄金段的地皮,暗地里的打手又替他摆平了一批又一批的‘拆迁钉子户’。李成义在他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四,百姓私下里都叫他李四阎王。”

听到这里,我和大刘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别样的东西。刑警队最近两年接手过几起性质恶劣的刑事案件,在破案过程中,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经过抽丝剥茧之后,案件最终的指向都是李成义。但是那几起案件不是相关当事人翻供,就是上面有人出面压制,最终不了了之了。负责相关案件的刑警都有一种无力感,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大刘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誓:不把滨城市黑伞撑破,我就脱了警服,从此再也不干警察。

王成刚刚才一段话,令脾气暴躁的大刘仿佛转了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熟练地弹出一颗递给王成刚。没想到王成刚拒绝了,“给我一瓶水吧!”我起身拿了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这期间大刘难得地安静,一直低头翻看记录本。看不清表情,只觉得他脸部的线条更加硬朗。

王成刚双手举着矿泉水,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半瓶,用手臂抹了一下嘴唇,继续他的讲述。

“三年前棚户区改造,政府决定对那一地段的民居进行拆迁,在原位置上建游乐场和大型商超。拿到承建资格的,就是李成义。但是李成义给的拆迁款少得可怜,大家都不满意。有懂政策和法律的查了相关规定,拿着条款找李成义理论,结果李成义指使他的手下对那些人大打出手。大家气不过,写了联名信,推举了几个有文化的人带着联名信去上访。上访这件事不知怎么也被李成义知道了,他派人把挑头的几个人抓起来施以私刑。我舅舅是组织者之一,他被打断了三根肋骨,震碎了脾脏。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最后不治身亡。我的姥姥和姥爷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姥爷去世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击垮了姥姥。她不但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精神也出现了问题。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我实在无力支付医药款和住院费,只好回家养病。

我十二岁那年,母亲因车祸去世。那时候父亲在李成义的工地上干监理,不知怎么就被李成义的女儿李飞看中了,后来他们还真结婚了。父亲结婚前把我送到姥姥家,姥姥姥爷和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其实等于被寄养在了舅舅家。舅舅对我视如己出,舅妈对我也非常好。而父亲除了每月给我一点抚养费之外,啥也不过问。

由于父亲与李成义的特殊关系,我们一直以为李成义在拆迁款问题上会对我舅舅一家区别对待。结果李成义不但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还因为舅舅组织人上访惹恼了他。舅舅被他当作杀鸡儆猴的对象,最终死于非命。舅舅和姥爷去世后,舅妈带着表妹表弟回去她娘家那里,我带着姥姥租了一套老旧的楼房相依为命。早在舅舅被李成义抓起来的时候,我就去找过父亲。希望他帮忙说说情,但是他不但不帮忙,还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无能为力,劝我们少给他惹事。

不过舅舅他们上访还是引起了一些领导的重视,让李成义们感到了压力。不知是有人给他出主意还是他自己想挽回影响,李成义高调做了一件善事:不但允许无处可去的‘老头包子铺’的林掌柜继续在原地经营,直到施工队进驻并开始施工为止,还特意帮他扯了电线,引了上下水。这件事,在电视台大肆报道。李成义被誉为李大善人,真是可笑至极!”

说到这里,王成刚自嘲地笑了一下。

王成刚长篇累牍讲了半天,虽然内容令人惊心,但都与我们现在要侦破案情关系不大。大刘等王成刚告一段落,沉声问道。“12月25号下午3点到4点,你去峪庄园就是为了杀李飞吗?”

王成刚没啰嗦,直截了当回答了大刘的问题,“不是!”

“那你去干嘛?”

“找我父亲!”

“找他干嘛?”

“借钱?”

“借钱干嘛?”

“我姥姥的病又严重了,得住院。但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找他去借。”

“你见到你父亲了吗?”

“没有,他不在。我进门的时候,保姆正好出去买菜,家里只有李飞一个人。”王成刚的叙述很详尽,也很形象。他的卓越的语言表达能力和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令我很容易脑补出当时的情景。

05

妆容精致、珠光宝气的李飞步下楼梯,看见一身寒酸的王成刚站在客厅,眉头一皱,脸上立马罩上了一层寒霜:“你来干什么?”同时嫌弃地驱赶面前的空气,“满屋子臭气!刘姐、刘姐,什么人都放进来,少了东西你担待得起吗!”

就像李飞不待见王成刚一样,王成刚更不待见他这个继母。只是今天毕竟有求于人,王成刚只当李飞的含沙射影是耳边风,依然谦恭地说:“阿姨好,保姆刚刚出门去买菜了,我找我爸说两句话就走。”

李飞看都不看王成刚,走到沙发处坐下,刻薄地说,“找你爸去工地!不就是想要钱吗,以后别来我家。穷酸!”

“阿姨,我爸不接电话,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我姥姥住院了,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钱,您方便借我点吗?我可以打欠条给你的,回头一定还你。”

“跟我借钱!”李飞像被踩了猫尾巴,顺手拿起角几上的弯刀指着王成刚说,“你拿什么还?我凭什么拿钱填你家的穷坑?你姥姥住院关我屁事?你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去!”

王成刚既羞惭又生气,转身想走。

如果李飞稍微有点素质,及时止损,也许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可惜那些年通过敢打敢拼的冒险精神富起来的人,最贫乏的是对儿女的教育。为富不仁,豪横骄奢是他们普遍的特点,李飞亦然。由于德行驾驭不了手里的财富,最终不但钱财尽失还惹来杀身之祸。李飞接下来神补刀的一句话,给她自己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还牵扯出另外一个惊天大案。

王成刚本来已经退到门口了,李飞找死的那句话正好灌进耳朵,“你姥姥那么大岁数了,要啥没啥还治什么病。死了不是更好,也给社会和儿女减轻负担。哦,对了,我忘记了你姥姥已经没有儿女了,你舅舅死了,你妈也死了。要说你妈和你舅舅都是死脑筋人,听不进去劝。结果怎么样,还不是一个出了车祸一个折了肋骨,见阎王去了!”

王成刚仿佛被雷击,脑袋轰了一声,他遽然转过身子,眼神里的谦卑变成了难以置信和义愤填膺,他一步步走向李飞,沉声问,“李飞,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妈的车祸不是意外,是不是?你和我爸一起谋害了我妈,是不是?”

王成刚的表情让李飞有点害怕,但是她自信王成刚不敢对她怎么样。她是谁啊,滨城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李四阎王的女儿。谁见了不得点头哈腰、恭恭敬敬的。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是那个徒有其表的老实男人与他前妻的儿子而已。李飞依然端坐不动,一脸鄙夷地说:“你妈本来就该死,她也不问问,在滨城我们李家看上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道理!看上你爸,是你家祖上积德了,你妈居然还敢找我吵闹。真是不知好歹!”

“于是你就和我爸合谋杀了我妈?”

“告诉你,在滨城我爸想让谁半夜死,他绝对活不到天明。”李飞继续卖乖。

“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人命,很值钱吗?多值钱的命我们李家也买过,何况你妈的贱命!”

王成刚一把薅住李飞的脖领子,把她掼到地上。李飞挥舞着手里的蒙古弯刀,嘴里继续咒骂:“王成刚,你个没娘教育的东西,老娘......”王成刚夺过李飞手里的弯刀,二话不说,在她身上连刺三刀。刀子进入身体那一刻,李飞蒙了,说了一半的狠话,硬生生憋在喉咙里。看着从胸前汩汩涌出鲜血,她觉得生命正在以看得见的方式流逝。她还不想死,她还没活够。生命那么美好,怎么说结束就结束了。李飞使劲佝偻上身,蜷缩双腿,做出防御状,眼睛除了绝望就是恐惧。如果李飞足够冷静或者聪明,就应该趁着王成刚跑出去的空,拨打报警电话或者急救电话,那样的话她的命也许还可以保住。可惜,这个张嘴闭嘴买卖人命的大小姐,只顾愚蠢地哀叹什么也不做,最终因为流血过多死在了她最瞧不起的人手里。失去理智的王成刚并没有太过纠缠没有死透的李飞,他头脑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那个生了他却没有养他还害死了他的母亲曾经被他称作父亲的人。杀了他,让他和李飞这对狗男女给自己的母亲抵命是王成刚头脑里唯一的念头。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富人不仁,以穷人为刍狗。”王成刚突然冒出一句古文,让我和大刘面面相觑。

“王成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下一句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而且你理解的也许有偏差,老子的意思是说,天地对待万事万物都是一样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而圣人对待百姓,也是一视同仁,爱戴有加。”大刘少有耐心的解释道。

“所处的地位不同,理解的意思自然也就不一样。如果两位警官经历了我的经历,还会这样解释吗?”

我和大刘默然半晌,大刘避开刚才的话题沉声问道:“王成刚,你从峪庄园走了之后,又去了哪里?把你知道的情况说出来,刑警队自然会去调查。如果情况属实,早晚会还你一个公道。请你,相信法律!”

王成刚直直地看了我和大刘半天,声音嘶哑地说,给我一根烟吧。

大刘掏出烟,隔着窗玻璃递到王成刚嘴里,并直接打着火帮他点燃。

06

“从峪庄园出来之后,天已经擦黑了。晚风吹到脸上,我一下子清醒了:我杀人了!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居然没有惊慌,反而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以及,紧迫感: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在警察抓到我之前找到父亲,亲手宰了他。

别墅区最大的好处是,很少碰见闲逛的业主。他们过的是开门就上车、下车就进门的日子,再加上天色渐暗,夜幕四合,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这才让满身血腥味的我得以顺利走出别墅区的大门。

站在街道上,我突然想到一个现实,瞬间全身冰凉:我不知道去哪里找父亲!

最近一次和他联系,还是舅舅被打断肋骨那次。那次他警告我不要给他惹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要不是姥姥病重没钱住院,我也不会打电话找他借钱;要不是他一直不接电话我也不会跑去峪庄园;如果不去峪庄园我就不会遇到李飞;遇不到李飞就不会发现母亲车祸的真相,当然也就不会因为气愤失去理智杀了李飞,不杀李飞我也就不会落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人生啊,有时候真的就像安排好了似的,躲也躲不过。站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天地辽阔无处安身的悲凉蓦然从心头升起。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浑浑噩噩地在街上乱走。”

“你父亲难道不是在李成义的工地上帮忙吗?”

“是的。但是李成义的承建的工地不止一处,父亲又不接我电话,我自然无处找他。我刚刚杀了李飞,更不敢大张旗鼓去打听。”

“那你这些天都躲在哪里,干了什么?”大刘语气少有地和缓问道。

王成刚面色一暗,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就住在曾经住过的破房子里,也就是林老头包子铺所在的那一片棚户区。我知道如果我当晚找不到父亲,以后即使知道他在哪儿,杀他的几率也几乎为零。李飞死了,警察肯定在到处抓我,我连光明正大走在街上都不可能,更别说找人了。何况从那天起,我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一直为了活着而努力活着。

一个人如果连活着都成问题,仇恨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尊严、财富、安全更不值得一提。我藏在四处漏风的房子里不敢出去,第一天还能忍受,第二天就受不了了。冷和饿让我不再害怕,即使被人认出来或者被警察抓到,我也要吃顿饱饭。好像是凌晨四五点钟吧,北方的早晨亮得晚,四五点钟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时刻,棚户区静得像个坟场。

我浑浑噩噩地在‘坟场’走着,不经意间抬头,不远处的一栋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晕黄的灯火吸引了我。同时,一股食物的香味钻进鼻孔。我循着香味一路走到那里,借着灯光的折射,影影绰绰看见大门上方的“林老头”几个字,看不清门里的情况,门外有个铁皮炉子,炉火很旺,一口大锅在炉火上面冒着腾腾的热气,锅上摞着三层很大的笼屉,香味随着热气飘散在空气中。对食物的渴望让我忘记了害怕和道德,几步走过去,也顾不得烫不烫,一手揭开锅盖,一手伸进热气里。也不管抓出来的是馒头还是包子,直接送到嘴里。

不知道吃到第几个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让我打了个寒战。猛然抬头。一个瘦削的人影站门边,仿佛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我吓了一跳,扭头就跑。跑了很远才停下,没见有人追上来,我松了一口气,绕了个弯回到藏身的地方。

第二天,我如法炮制。但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虽然比上次小心,但却被抓了个正着。我蹑手蹑脚走到正在冒着热气的笼屉前,正要伸手掀锅盖的时候,一双皱纹纵横的手出现在我眼前。

07

那双皱纹纵横的手苍老干枯、沟壑纵横,仿佛历经沧桑的老榆树的树皮。‘树皮’上挂着个塑料袋,沉甸甸的,十多个白白胖胖的包子挤在里面。‘锅里的还没熟,吃了拉肚子。这些是昨天剩下的,不过被我用油煎过了,正热着呢。吃这些,不伤胃。’那双手的主人把塑料袋转到我的手上后,向铺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帮我往炉子里添几块炭。’语气满是支使贪玩儿女的宠溺。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我却仿佛经历了生死轮回一样,直到掌柜的身影融进昏黄的灯光里,我才如梦初醒。

我说不清当时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憋得难受。我与包子铺掌柜素不相识,而且我今天的行为,怎么说也是损害了他的利益,但是掌柜的没有打骂没有斥责,甚至没有说一句重话,他不但真心实意地帮助我,还小心顾及我的尊严,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的人!

两次相遇,我都没敢仔细打量他:长相如何、年纪多大、气质是成熟稳重还是深藏不露,我都不清楚。不过能在位置偏远、居民生活水平普遍不高的棚户区卖包子,应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家世背景,也不会有令人艳羡的身份地位,他也更不可能是满腹经纶的学者。他帮我,是他的本性使然。原来人世间不只有李成义、李飞、我父亲,不只有贫穷、苦难和无望,还有在死气沉沉的棚户区亮起的灯火,还有在寒冷季节里的热乎包子,还有不求任何回报的包子铺掌柜!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一些人值得我们留下。

之后两天,我没再走出藏身的房子半步。如果我继续出现在包子铺,出现在林掌柜面前,他还会什么也不问,只管我吃饱。但是,我却不能接受自己以抢劫者或者乞讨者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那是对这个善良的老者的亵渎。那两天我也想了很多:母亲、舅舅、姥姥姥爷,父亲,李飞和李成义,还有通缉令!深思熟虑之后,我做了个决定,这个决定令我心情无比安宁。当晚,我睡了逃亡这几天来最安稳的一觉。

次日凌晨我被冻醒,带上从李飞家拿出来的那把弯刀(那把弯一直被我藏在房子里),走出门的时候,启明星正在天边闪烁。我先去了报刊亭,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两份报纸,然后向包子铺走去。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我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祖训我也明白,当然“有仇不报非君子,有冤不伸是小人”的谚语我也耳熟能详。既然我早晚会被绳之于法,为什么不在伏法之前做点什么呢!掌柜的忙于生计,不可能也不会关注社会上的时事热点。他不会知道我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我这次去就是向他亮明身份,告诉他我是什么人。”

......

结束审问,王成刚在笔录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临走时,大刘在王成刚肩上拍了两下。

08

三个月后,峪庄园12.25案件在区人民法院审理。我和大刘以旁听者身份坐在旁听席,林掌柜和李飞家保姆以证人的身份出庭。作为证人,他们的证词对王成刚的量刑起着关键作用。整个庭审过程,王成刚面色和缓平静,回答问题简洁清晰。经过两个小时的审理,法院一审判决王成刚有期徒刑八年零五个月,王成刚当庭表示服从判决,不上诉。

王成刚被押回拘留所,等待判决书下达后转去监狱服刑。不久,举报王成刚的奖金批下来了,局里派我和大刘接林掌柜去公安局领取奖金。同时我们也因为调查另外一起案件,希望通过林掌柜获取一些线索,于是再一次驱车去了林老头包子铺。

林掌柜见了我们,仿佛有满腹话要说,但却几次欲言又止。我和大刘看在眼里,谁也不说破。林掌柜犹豫半天,还是开口了。

“我想请你们帮忙转告那个孩子一句话,就说“他姥姥是老年病复发了,没啥大事儿,大夫说静养就行。”这是林掌柜说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我们想要的内容。

“其实报警的事儿,是王成刚求我的!”这是他的第二句话,终于说到正题上了。难开口的话要么永远不开口,但凡开口了,就像决堤的河流,源源不断。

……

收到口信的王成刚非常高兴,连连说,姥姥没事儿,太好了!姥姥没事儿,太好了!然后毫无征兆地,王成刚掩面而哭。

我和大刘别过脸去不忍看他,其实林掌柜告诉我们的真正事实是:姥姥已经去世了。

林掌柜说,他受王成刚所托,去出租屋看望他的姥姥,结果他看见的是一具尸体,尸体的手、脚和脸上,已经长满了尸斑,应该去世很长时间了。

林掌柜当时报了辖区派出所,确定为正常死亡。他办了手续后,送去火化了,并把骨灰存在了殡仪馆。林掌柜说,等王成刚出狱后,让他自己决定姥姥骨灰的去向吧。

这个事儿,其实我和大刘都知道。派出所那边早打了招呼。我们想知道的是另外一件事,希望林掌柜主动告诉我们。我们知道,林掌柜不会隐瞒的。果然,林掌柜叹口气,说出了真相。

“那个孩子费尽周折让我看到通缉令的目的,是希望我举报他,拿公安局的奖赏。但是那张报纸我却连看都没看,直接垫了笼屉。王成刚见我没反应,就着急了,他直接和我说明了让我举报他的想法。我当然不同意,建议他去自首。自首有减刑机会,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但是王成刚说就算给他减刑,他也不能回到姥姥身边照顾她了。如果我报警的话,还有可能拿到奖金。他只求我一件事,就是有空帮他去看望姥姥。”

“于是你就顺着他的意愿去做了?”我问。

“我还是不同意,但是王成刚说,我不举报他,他只能选择再次逃跑。”

与我们推理的几乎一致!所有疑问都有答案了。但是,我和大刘心里并不轻松。

又半年,李成义的案子开庭审理。审理过程非常折磨人。好在二审之后,依然维持原判:对李成义执行无期徒刑的判决。一夜之间,滨城市领导班子里就有四五个人被检察院请走。

三年后,棚户区建设完成。当初桂花娱乐城和商超的方案,改成了回迁房。回迁交房当天,物业和售楼处人头攒动,非常热闹。

王成刚因为表现突出,获得了两次减刑。他出狱前期,我和大刘办案路过监狱,过去看他。因为快出狱了,王成刚大多数时间是帮忙打理图书室。他黑了,也瘦了,但是精神状态很好。我们问他出狱后的打算,王成刚眯着眼睛,抬头看着窗外的蓝天说,参加成人高考,到梦寐以求的大学学习,再帮林掌柜把包子铺经营成品牌连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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