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临市穿越管道公司做技术员的时候认识的赵老头。那是家新成立的公司,其实也就一台钻机设备,两个店面,三个技术员,四个工人而已。老板原是开平板拖车的,运过几次钻机,探听得这行赚钱,邀了几个熟识的人入股,也买了台钻机,轰轰烈烈信心百倍地开张起来。我姐是其中的一个股东,给我安了个技术员的职位。在此之前我根本不曾接触过这类机械,对机械也没有兴趣。但我失业在家,这家公司开出的薪水是月薪一千,对我来说是临渴饮水,哪敢挑剔?到了临市,看到钻机,跟着厂家派来的技术员学习了几天,接着是老板接到第一个活,拉到工地上昏天黑地地干了两个整天。
要说新开张的公司,不管之前考虑得如何周详,临事时总会发现还有准备不到之处。本来老板请了三个技术员和四个工人,人手应该足够了。做着做着,发现大多数工程不是一天就能完工的,于是就出现新的问题:谁来看守停放在工地上的机器?七个员工,除我外全是本地人,在工地上不管做到多晚,都想着回家,谁都不愿在工地上看守机器。我住在姐姐家,自然也是不愿在工地上睡小棚子。一开始是轮流,技术员和技术员轮,工人和工人轮。这又产生了技术员和工人之间的扯皮,只能轮哪一边由老板定,而定哪一边哪一边不高兴。本来嘛,做了一天的活,谁不想赶快回去,洗个澡,时间还早就看看电视,不早就睡觉。
在工地上,睡觉是个大难题。气味,气候,加上蚊虫和噪音,蜷曲在小行军床上,很难睡着,第二天又得继续干活。另外,管道穿越工程基本上都在城市中进行,看守的棚子就搭在街道边。小棚子围三面,露一面。露的那一面不管朝向哪,都向这座城市敞开着,感觉上和露宿街头差不多少。脏乱是一个方面,感觉上的不自在是一个方面——临市人好面子,古时此地曾是才子之乡,出过些大名鼎鼎的文人。如今文采风流虽已已,一些作派和虚荣今尚存,没人愿意在工地上看守机器,即使老板给看守的人加钱也没人肯干。由于工人也好,技术员也好,不是一个街坊上的人就是股东的亲戚,大家坚持不愿看守机器,老板只好妥协。赵老头就是在这个情况下老板请来的,专门在工地上看守机器。说好有活的时候每天下午六点来,第二天早上八点我们到工地后再走。
第一次看到赵老头是在临市正在兴建的新广场为路灯公司拉线管的工地上。新广场已建了一大半,灯塔,花圃,华表,水泥路面,草坪,都齐备。恢弘的广场上除了我们这队人马外,还有几个戴着口罩在做文化雕塑的人在忙着。另有几个穿着市政管理的绿褂子的工人闲闲地在草坪上走着,偶尔蹲下用铲子将翘起的草皮压实。草坪看上去绿油油的很平很好看,走在上面却凹凸不平,也不知是哪个单位承建的,不是很负责任。我们的钻机铺设在草坪的边缘,将十多平米的草坪压得狼藉不堪,钻头入土处泥浆翻涌,这一块草坪算是毁了。做到下午五点多,一个施工点完工了。四月的天在这时已有些黯淡,灯塔亮了起来,放射出的蓝光消散在自然光的余明之中。我们开始收拾散放一地的工具,移动钻机到草坪的另一个边缘,为明天的施工做准备。堪堪将第二个工作点准备好,我点上一支烟看着广场的风景,心想要是今天轮到我看守机器那就看守吧,至少这里的空气不错,视野开阔。就在这个时候,赵老头来了。
五十二岁左右的年龄,一米五四左右的身高,不很显瘦,皮肤枯黄且微皱。肩胛上顶着一个大脑袋,头顶靠后脑勺一带的头发是白的,靠额的头发却是黑的,形成黑白两色泾渭分明的奇怪的观感。可能是染的发已经部分脱色,而他又懒得去补色。鼻翼很扩张,使得鼻子看起来很大。鼻子下面的嘴,即便抿着,仍很可观。眼睛不大但长,因此在这张脸上同样不会被忽略。耳朵支棱在两边,很开阔,要是让它们夹支笔或烟什么的,走两步就会掉下来。总之,他的五官像战国七雄,各自尽力抢占脸上的地盘。
我看到他时,赵老头刚跨下自行车,嘴巴紧抿,眼睛大睁,带着种类似坚毅的紧张向我们走来。上身一件穿了两年以上的衬衫,起皱但很干净。下身一件年份或许比衬衫要久点的蓝色长裤,松松垮垮的不过也很干净,裤脚卷起。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一本书在袋子里凸显出来。
看上去他是第一次干这种守夜的活,要不脸上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很持重地来做这件我们都不愿做的事情。他坚毅地准备承受我们眼光中细小的嘲讽,他要以一敌七,所以有些紧张。如果他不是曾经在某个颇可羡慕的国营单位上过班,朝九晚五,有过别人称羡过的便利,以及能够让别人上门求请的小小权力,否则,就无法解释他现在这极力努现于脸上的自尊。二十年来白云苍狗,多少原先风云一时的单位树倒猢狲散,其中应该有赵老头的单位。现在他屈身前来守夜,塑料袋中的书似乎彰显着他的潦倒。
这是我对赵老头的第一眼感觉,事后证明我的感觉还是蛮准确的。
我们搭棚子的时候,赵老头拎着塑料袋很矜持地站在旁边看着。我暗自发笑,这多像我刚来的时候啊,其他技术员跟着厂家派来的技术员调试钻机的时候,我也是这种姿势站着。老板看不过去了,开始指派我做东做西,背后对我姐抱怨说我对自己要学的东西都不肯下力气。现在这个棚子,准确地说是赵老头的棚子,我们在为他搭棚子,他却站在一边看着。老板没说什么,几个和我一起动手的工人也没说什么。事后我知道他们和赵老头都挺熟,赵老头也是他们一个街坊上的人。
从棚子里出来,看到赵老头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上,和站在路面上对他仰着头的老板说话。
“明天你们几点来?”赵老头问。
“八点。”老板回答。
赵老头点头首肯。
回去的路上,在三个人紧紧挤着的三排八座面包的最后座上,看着车窗外街灯和霓虹灯搅不匀的黑暗。无聊中,便想着赵老头怎样在棚子外辉煌交错但也短暂的光线下读书——广场比别处更光亮的灯光可以让他在他的第一个十五小时看守时间的初始阶段将书读得从容些,然后他就得钻进棚子里——广场九点就熄灯。当然,要舒服一开始就该到棚子里,躺在行军床上。不过棚子里黑得跟熊一样,看书是看不成的。而我猜,要是不看两页书,棚子里刺鼻的工业黄油味和铁器的锈味,配合上我们和衣滚过的被枕的馊味,够赵老头喝一壶的,喝得他晕晕乎乎睡不着觉。赵老头看上去是个爱干净的人。
那本装在塑料袋中的书,不知为什么我猜是《荡寇志》。很久以前我曾在一个郁郁寡欢的老头家中看到过这本书,那是那老头家中唯一的一本书。那老头当时和赵老头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不过我那时小,印象中那老头是个很老的老头。可能从那时起,我就有了个主观的看法,上了年纪的老头只有一本书的话,那本书就可能是《荡寇志》。赵老头勾起了我对过去那老头的回忆,那本反水浒的小说,我认为很适合做一个不得志郁郁寡欢的老人暮年的安眠药兼消磨时间的工具。
第二天我们到达广场的时候比平常稍微晚了些,因为钻机已停到位我们没必要像昨天那样赶,于是到公司集中的时候有的人就来迟了一会。人来齐后,坐上车,老板又拉着我们去了市场买了把管钳。昨天用断了的管钳是公司开张以来用断了的第三把管钳了。就这样杂七杂八的,到了广场,差不多快到九点。
赵老头蹲在棚子外面,板着脸看着我们。老板一下车,赵老头就虎地一下站起来。
“李文彬!现在几点了?说好八点过来,怎么才来?”赵老头喊着老板的名字斥道。
老板迟疑了一下,脸红起来。
“到买东西,耽搁了一下。”老板很不自然地解释说。
“你也不想想别人!你说让我六点来,我五点四十就到了。你们八点到,现在九点了!我早饭还没吃呢!”赵老头情绪越发激动。
一个叫毛子的工人见老板被动,在旁边帮了句腔。
“哪有那么准时的?我们现在赶过来就不错了,又不是到外面玩。多看了十几分钟就叫?”
“十几分钟?一个小时了!”赵老头伸手到裤兜里掏出他那老式手机想印证给毛子看。
有人帮腔的老板这时觉得自己不是很理亏,脸继续红着,不过已是恼怒了。
“不就是半个钟头不到吗?看机器这么轻松的活,多看半个钟头会怎样?你要是觉得划不来,你可以自己看着办。”老板满脸溅朱地声音越说越大。
气正词严的赵老头一下子懵了,迟迟哎哎起来。
“一天倒不要紧,不要每天都这样。”赵老头一边抵挡一边退让着说。
“那说不定,”老板气势起来了就毫不退让,“有时有这种事,有时有那种事。有时来晚了,有时会很早。这你都要有准备。”
赵老头支吾了几句便彻底妥协。老板把赵老头丢一边,自顾和技术员的头说话去了。赵老头又语无伦次地对着一个工人为自己辩解了一阵,那个工人听了听也把他丢一边,找工具去了。赵老头一个人愣了愣,摇下头,拎着塑料袋,骑上车走了。临走前,他找到老板。站在路面上仰着头问站在草坪上的老板。
“小李,今天还是下午六点来?”
老板微微点下头,没有看他。
下午六点还差二十分钟,赵老头来时,我们已收工有一阵子了,棚子也搭好,正抽着烟等着他。远远的看到他,大家都从草坪上站起来,挤到车内去抢靠窗的位子。赵老头的自行车还没骑到机器旁,面包车就启动了。老板摇下车窗,等着他过来。赵老头在车旁将自行车刹住。
“明天我们要把这里的事全部做完,机器移到别的地方去,会早点来。”老板带着安抚的口气说道。
经过上午的龃龉,赵老头意识到面前这个原先街坊上的年轻后生现在是给他开工资的人,那一番口角让他心存忐忑,一听这话,马上一脸的释然。
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他竟然招了下手。车子内老板笑了笑,一边摇着头。
那天我听到一些有关赵老头的谈论,由于有我在场,他们不是很畅所欲言。其实每逢这种时候,我都巴不得自己不在场——我在公司始终和人保持距离,不参与对人对事的评论。我有过几次因言得罪人的经历,现在换个环境我不想再多说话。好处是我不会得罪谁,坏处是和谁都疏远了。不过,大家都把我当怪人总比某一人将我当坏人要好些。我自动消失,他们在我身边谈论哪个不在场的人就很畅所欲言,因为我没有转述的对象。不过,那次听起来,他们也不在乎谈论赵老头的话被赵老头得知,他们认为赵老头从前是个怪人,现在是个可怜人。
赵老头曾在物质公司上班,这个国营单位十年前消失了,但在之前可是一个显赫的单位。赵老头是采购科的副科长之一,手中有些给人以小便利的权力,在余缺调剂上颇肯帮左右邻近的忙。他让人为他遗憾的是,在单位倒下之前没能退休。本来可以提前退休,回家去领稳定的退休工资,但他在节骨眼上因一点小事和上头拍桌子,上头就把他留下予以重用——重新使用的意思,让他眼看着自己和单位同时垮台。像他这样的国营企业的副科长不被纳入正式的干部编制,单位一倒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谁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和上头过不去,这就是他的怪。他的身体不好,做不了体力活,又没有其他的一技之长,赋闲在家这么多年,全靠原先的积蓄以及少得可以忽略的社会补贴过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抽了几十年的烟也只好戒了。现在公司给他的薪水对他来说,不仅是不无小补。他在家多年,乍一出来,还以为现在仍是有理就敢骂经理胆壮不怕穿小鞋的国营企业,所以才有刚来就和老板抬杠的事,差点连小鞋都没得穿。到底是老人,一下子就转过来了。此时的他,最后的一个棱角被磨平了。
说不出为什么,我对赵老头有点心有戚戚然的相惜之感。何必隐讳呢?假如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持续现在的状况,我的老年也将同样的举步维艰。人到中年,是能闻到一些自己老年时的气味的,犹如老年时能闻到自己死亡时的气味。
后来的日子,有的时候活多,有的时候没活。活多的时候,如果赵老头按常拎着塑料袋里的书在六点前来,我们就知道这天不用加夜班了。但也有他来了,我们还一直做到九、十点的时候。那时我们都因工作时间增长而满腹怨气满身疲惫,期待老板说声今天到这了。那种时候,赵老头就不远不近地站着看我们做事,和第一天看我们为他搭棚子一样。本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或许第一天他对老板的态度让他担心留下不好的印象,他看着我们做事的时候不再气定神闲,想帮把手但琢磨不定要不要帮,于是他就有些局促。当我们终于停工时,他似乎比我们更加松了一口气。我们坐车回家的时候,他就背着手身子挺直地目送我们,像是在家送客一样。不仅对老板,在称呼上跟着我们改成了“李总”对我们技术员和工人也敬礼有加,但这种敬礼是相当矜持的,防止和我们过于亲近从而使我们有藉口和他开不尊敬他的玩笑。他装在袋子里的那本书我从来没看见过他拿出来,是不是我认为的《荡寇志》我也无从去求证。就这样,赵老头和我们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地过了一个多月,直到老板在东县接到一件大活,把他和我们一块拉到东县,一天到晚在一起。在东县呆了半个月,我们的接触才密切了许多。
凌晨四点到达东县,平板拖车装着钻机和满满当当一车的附属设备停靠在东县郊区路左一栋孤零的小房子前。卸下设备之后,留下赵老头,老板把我们拉到县城一家小旅馆中睡了三个小时。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小房子是一家小饭店,是东县那个郊区唯一的饭店,这次穿越的入土点就在饭店的门前。我们的老板和小饭店的老板商量好,将小房子的二楼空出一间租给我们,我们在这住,一日三餐也就在这吃。我们一行,算上赵老头共有九人。那间房满满地铺上席子加上一张门边的老式转角沙发,共七个床位。老板回临市,赵老头在饭馆门口停放钻机的地方搭床,刚好安排下来。
真是难忘的半个月,东县的蚊子比起临市的要大一个个,苍蝇小一个个但数量上多一个等量级。饭菜不合口味,洗澡洗衣服不便利。晴一天,阴两天,雨三天。雨天的时候,地上是拔脚不开的黏土,地下是坚硬的麻石,施工进展缓慢,一再延期,给人一种永无完工之日的恐惧。
没地方给赵老头搭棚子,饭店门前摆放着钻机,钻机前挖了一个硕大的工作坑,坑内的土石又堆放在饭店门前。唯一一块空地,还摆放着饭店老板卖烟的柜子,一把大阳伞绑在一根废弃的水泥柱上,遮着烟柜。七除八除,只余下一条小路供人进出。饭店老板每天都来问,你们什么时候完工呀?他没办法,我们是给东县政府做事,上面有人给他打过招呼。我们也没办法,至少没办法给赵老头搭棚子,他只好每晚临时在钻机边的两个花圃中间架床。第二天天气好的话,床就不收起,同时正好晒晒那床藏污纳垢的被褥。要是碰到临时下雨,那就只有抱头鼠窜的份了。
刚来东县的第一天,天气还不错。晚上路灯刚刚亮起时,我从饭店出来,想到外面找个地方坐坐。看了一个小时挂在墙上的电视,脖子有点酸。一出门,看到赵老头已把床架好,被褥也铺开了,正坐在床沿,手肘支在膝盖上,很无聊的样子。其他的人都在饭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出来。赵老头看到我,因为我平时很少说话,很不合群的样子,而他同样是无事少开口的人,为免于尴尬,他遂把眼转开。我不想使自己显得无礼,便直走过去和他打个招呼,然后打算去眼睛早就瞄好了的一根在十几米外的水泥管那去坐。
“这么早就睡?”我对赵老头点下头,说。因为我说的是普通话,所以这句招呼显得特别客气。
他似乎对我主动打招呼有点意外,很仓猝地向我点头回礼。
“没有,现在哪睡得着?你没看电视?”他说。他的临市方言说得又快又急,我只能听清一些短语。
“蚊子太多,看不下去。”我说。
他点下头,表示同感。这段对话到这就可以结束了,可不知怎的,我突然有想说话的欲望,我看到有块花圃的边沿还算干净,干脆就在那坐了下来,坐在赵老头对面。我拿出一支烟点上。赵老头不吸烟,所以不用让他。
“怎么没带书来看?”我明知故问,其实我知道他带了书来,还是装在那只红色塑料袋中。
“带了。”他说,一边从枕头下取出那只塑料袋。
“什么书?我看看行吗?”我问。
赵老头把塑料袋递过来。我接过塑料袋,取出书。一看,不是我认为的《荡寇志》而是《第四野战军征战纪实》。说真的,我有点意外。本来谁都有可能看任何一个种类的书,赵老头看《第四野战军征战纪实》没什么好意外的,只不过我曾先入为主地以为他看的是《荡寇志》,并下意识把他和我小时候碰到的那个不得志的老人联系在一起,所以才会产生没必要的意外。
“一直带着的就是这本书?”我问。
“也没别的书可看——看了好几遍。”赵老头点下头说道,他说的是好几遍还是好几本我没听清,我一直对临市口音有点捉摸不住。
“你当过兵?”我眼瞄着书问道。
“没有,只是喜欢看这类书。”赵老头知道我话中所指,回答说。
我翻着书,没有什么新奇的内容,比起网络上关于四野和三野的争吵从而爆出的内幕,这本书实在吸引不了我。不过这本书再怎么平凡,比起《荡寇志》来,还是充满了活力的。到底,那支百万大军入关让关内的国军精锐惊呼戴狗皮帽子的军队来了的野战军,任何文字只要在按葫芦画瓢以上都有虎虎的生气。看《第四野战军征战纪实》的赵老头自然和看《荡寇志》的老头不一样,就好比死人和活人不一样,活着的病人和死人的不一样。
“四野你最喜欢哪个人?”既然书是关于四野的,我想起中午吃饭时墙上的电视播着的《亮剑》。这部电视剧也不知道是第几遍播出了,赵老头还是蛮津津有味地边吃边看。李云龙的原型之一是四野的钟伟,恐怕已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我想和他扯扯这个事,正好我肚子里有些此人的故事,估计他会感兴趣的。
“胡奇才。”赵老头毫不犹豫说道。
“哦?”我很惊奇,在我看来,胡奇才在四野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冷门的将领。
“塔山阻击战中,林彪谁都不派,就派胡奇才到塔山坐镇。”赵老头不假思索地说,“锦州战役打完,说得最多的就是塔山阻击战,攻锦州的人在那次倒没被特别提起过多少。”
他没考虑我对四野的征战历程是否熟悉,直接提出塔山阻击战,说明他事先便认定我对四野的熟悉度不在他之下——这种尊重让我很受用。说实话,我自己事先的设定比他更高,我认为我对四野的掌握比他更深。毕竟,他也许只靠一本书知道一些,材料和视角都很有限。
“对,一般来说,每次战役,打阻击的部队都默默无闻,打锦州时,塔山打阻击的部队却因此而扬名天下。”我本想提出打锦州的三纵和三纵的司令韩先楚,临出口却对他们不置一词。因为有一本我印象极为深刻的写四野的书中,提到塔山时有一段话让我很震撼:调来一只虎,再调来一员虎将,无险可守的塔山险就出来了。所以,我对胡奇才也是有很深刻的印象的。
“打仗就是这样,守不住,怎么攻?攻的一方总会碰到守的一方增援的,这时攻的那方就要守了。”赵老头淡淡地说,但已让我很感惊讶,这些话多少带有理论的味道了。
“反过来一样,守的一方守不住就等不来增援,那攻的一方连守的必要都没有。”我的话像是一味附和。
“塔山那么难守,胡奇才守住了,那就是他的厉害。我就佩服他。”赵老头说。正说着,那些在店里看电视的人一个个都出来了,陆续向我们走来。于是我和赵老头很默契地将对四野的谈话中止,我把书还给赵老头,赵老头把书藏回枕头下。
来公司做技术员这么久,从没碰上过能谈些现实生活以外话题的人,真把我这习惯务虚的人给憋坏了。这次和赵老头的谈话,虽有点隔靴搔痒,也算得上聊胜于无。
几天后,东县下起了雨,雨下一阵歇一阵的。大家一开始还冒雨做着,后来雨将泥土泡得实在黏脚,就歇工。一歇下,大家都想到一个问题,就是赵老头睡哪的问题。在外面搭床是不可能的了,谁能在雨中睡得着啊?于是跟饭店老板求情,能不能把床搭在饭店的厅堂上。说是厅堂,其实就一过道,还连着厨房。饭店老板没答应,说是厅堂的柜子里储放着香烟,不方便。看我们求了许久老板都没答应,赵老头自己开口求情,只求饭店老板晚上不要将外面的大阳伞收起。
“那又不能遮住一张床。”饭店老板说。
“遮住我这个人总还可以的。”赵老头说。
“你是要在阳伞下站一个晚上?”饭店老板有些不相信。
“白天我再睡,也不要站多久,你关门时我再出去。”赵老头说道。
我们大家不落忍,就提议干脆和我们一块到二楼房间中挤吧。
“那谁看机器?”赵老头问。
“放心,你们这些东西都是粗笨的家伙,没人会来偷的。”饭店老板说道。
我们这些技术员和工人也都暗持和店老板同样的看法,只不过没谁愿意为此负责而已。配件中一根钻杆重达百来斤,扩孔头大的达到四百斤,且不说偷出去有何价值,光是如何偷出去,如何没一点动静,就是个难题。除去防偷,另外防的就是破坏了。但我们在东县一没竞争对手二没有往日仇人,谁会干呢?我们都这么想,我们谁都不这么说,因为谁都不想负责任。
“那不好,没人看着总不好。”因此赵老头的坚持很难打消。
大家说了那么久,有劝店老板的,有劝赵老头的,说了半天,店老板始终不肯答应让我们在厅堂上搭床,赵老头也不肯跟我们上楼去。我们几个不用看机器的人私下商议了一会,认为反正时候还早,等到了晚上,雨还没停的话再说。到时说不得也要在厅堂上搭床,不管店老板同不同意,大家一起下去,把床搭好,造成既成事实,店老板总不好破开脸。于是,大家就不再继续僵持,有人买了两副扑克,凑了一局开始打牌,等着天气好转。一直到吃晚饭,雨还是下着。吃完饭,打牌的人上二楼继续,其他的人对看电视没什么兴趣,也上了楼。或看打牌,或躺在席子上闭目养神。赵老头跟着我们一起上楼,看着打牌。我看了两轮,觉得没意思,就去转角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去了。
房间又闷又热,躺着吸了两只烟,神情恍惚起来,一恍惚,就有了些睡意,不经意间,竟然睡着了。虽说是睡了,但睡得很浅,旁边打牌的人和看打牌的人的声音不时使我搁浅,但我懒得睁开眼睛。等我睁开眼睛,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已然十一点半了。打牌的人还没散,赵老头已经不在,其他看打牌的人都躺下了。
“还在下雨呢。”我嘟哝了一声。
“还不好呀?明天都可以不要做事了。”工人二流说道。
“老赵下去了?”我问道。
“下去了。”工人毛子说道。
“你们没给他在店里搭床?”我小心地问道,尽量不触动他们。
“没有,谁去呀?睡的睡了,我们又打着牌。”毛子语中带刺地说道。
“本来跟他说挤一挤更省事,他不听。上次看你和他说话说得挺来事的,你下去看看,要是他不在楼下的店里,看下能不能劝他上来。”二流又如此说道。看来我确实触动到了他们。
我本想说你们玩牌,到要帮赵老头搭床的时候喊我一声不就得了?现在好象都怪我似的。话说不出口,只好忍住气下楼。一下楼,楼梯口有道门,现在关了。摸索着打开,走了几步,又碰上一道关着的门,是内屋去店堂的门,外面上了锁,打不开。心中暗叫倒霉,白天没发现有这么多道门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别的出口,反倒被雨淋了一身。想喊,又怕把店老板一家给吵醒。只得怏怏上楼,心想赵老头不会这么冒失吧?雨下到这个程度,还去店外硬抗,那就只有怪他自己了。
楼上的牌局已阑珊,打牌的人手握着扑克,见我上来,以一种尽兴后的音调问我看到什么情况,我说什么都没看到,也不知道赵老头在店内还是在店外。
“别担心,这种情况会去外面站一夜的人,那是吃饱了的。”工人们没想到一句将我军的话,我却真的下到楼下,感到过意不去,遂行安抚。
他们说的和我在楼下想的一样,我的内疚之情便减轻了许多。
但灯一熄,我却特别想吸烟。想想还是忍下吧,烟一吸更睡不着,而现在我想尽早睡着。我到底还是不能确定外面的雨天站没站着一个人,一个不是流浪汉,而是被我们不负责任丢在外面的,一个同事——如果可以用这个词的话。我以为自己会很难睡着,谁知道一阵内疚之后,不,还在内疚之中,忽然间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梦境虚无缥缈。一个喊叫在梦境上空转来转去,像在驱赶我醒来。随后,这个喊叫引来一大群回应,我猛地醒来。
灯又拉亮了,房间空了一半。剩下的人正在穿鞋,也打算出去。
“怎么了?”我问。
“有贼。”二流不慌不忙地说。
我赶紧起身。
比起不久前我摸黑下楼,现在的楼道亮多了。隔壁住着店老板的房间的灯也亮着,不久前全关着的门又全打开了,下到店里,那里的灯也亮着。这样辉煌的灯光,使我确定,确实是出事了。店堂里没有人,人都在外面漆黑的雨中,声音交织着。我听到赵老头大着嗓门在急促地说着什么,至此才回味出梦境上空的声音就是他的。
我冲进雨中,等眼睛适应了暗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两个花圃中的空地上,大半的人是我们公司里的,被雨淋得透湿,店老板撑着伞也在人群中。两个穿雨衣的人在我们的围困中不停地挥舞着手,发出强硬的声音。
“我们是联防队的,来这里巡逻,看到这个人站在那里,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天气。我们就走过去问他,他倒反过来喊我们是贼!”听了好一阵,我才听出两个穿雨衣的人说的话的内容。
赵老头是另一番描述。
“他们并没看到我,一开始他们来了,就在放配件东西的地方走来走去,电筒开一下关一下四下照着。我就问,你们在那干什么?他们这才发现了我,拿电筒一直照着我。我就又问了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他们还不走,也不回答。我就喊:捉贼!他们冲了过来,打了我两下。他们这个样子,不是贼是什么?”赵老头此时的声音已经比昨天哑了许多。
穿雨衣的人听见赵老头还在管他们做贼,便不停地恐吓。由于我们这边的人多,他们只动嘴没动手。而且,他们有想走的意思,但不敢扬长而去。我心中已十拿九稳认定他们是贼,至少是来踩盘子的探路贼。
即便我们都认定穿雨衣的是贼,人在他乡,还是不敢将事情闹大。加上店老板在一旁和事,大家对穿雨衣的人还以一些强硬的但含糊的话后,放他们走了。回去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窝囊。因为赵老头说过,穿雨衣的人打了他,我仔细看了看赵老头,一时看不出他到底哪里挨了打。大家劝慰着赵老头,店老板这时也松口答应在店堂内让我们为赵老头搭床。
等将赵老头重新安顿下来,我们这些人回到楼上。将湿衣换下,又重新躺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有人说了句:出门在外,什么事都碰得到。
“没想到老赵还真在雨天里站着,那么大的雨。”我感慨地说,尽量把感慨扩大,以弥补心中的愧疚。
“也是没想到,还真是碰上了贼。”毛子说道,这时,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特别想在别人面前发表对赵老头的感慨。
“你们下去的时候看到那辆三轮车吗?我们一下去就开走了。”二流说道。
“我早看到了,我下去的时候还没开走,等到你们都下来了,才开走的。”毛子说道。
“同伙!”大家一致肯定。
然后就是一阵集体沉思,房间安静极了。
“赵老头还真硬气,说到外面守夜真到外面守夜!”不知道是谁最后说了这么一句,把大家最后的一点愧疚抹平,大家就安安心心地重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气骤然好起来了——停雨后的轻阴,对干活来说是个好天气。想到又要开始完不了的工程,心情异常地坏。下到楼下,看到赵老头,浑然忘记他昨天引发的事件。吃面的时候,其他的人问着赵老头昨天的事情,才忽然想起有件事问赵老头。
“老赵,昨天你哪受伤了?”我问。
赵老头说是胸口以及靠脖颈的地方挨了两拳,但不叫受伤,不严重,只是青了一块。我提出看看,赵老头没答应。旁边的人都笑了,我莫名其妙,有人就解释,说我下来晚了,赵老头衣服都解开过两次了,给大家看挨打的地方。现在再解衣服的话,就很像鸡了。
那天赵老头精神很好,一点看不出是站了大半夜,淋了大半夜的雨,还挨了两拳的人。有说有笑的,比起从前,不光是活泼了些,简直可称得上豪放了。一点也不忌讳大家拿他开玩笑,有人问他挨打时还没还手?他说:
“还了!他打我第一拳的时候,我就紧紧抓住他的雨衣,要不然,他打完我就跑了。”赵老头严厉地说道,脸部不自觉地模仿起当时的表情,很坚忍的样子。
后来,我们看到一颗雨衣上的扣子,是赵老头补睡了大半天并吃过晚饭之后拿出来给大家看的。自经那个雨夜之后,原先一直不喝酒的赵老头,在晚上也和大家一块喝起酒来。值得说明的是,出工时的每日晚餐都有酒上桌,公司付钱,一人一瓶啤酒。一般情况下只有四个工人喝酒,我和其他技术员很少喝。原因不言自明,作为技术员的多少和公司的股东带点关系,不愿因喝酒惹出误事的嫌疑,特别在东县这处工程久决不下的情况下。赵老头不喝酒的原因恐怕是那个管事的技术员没有叫他喝酒。工人起初叫过他一次,而那个在东县负责工程事务的技术员没有做声,于是他推辞了。我说过他的自尊心是很强的。雨夜之后的第二天晚上,他从楼上下来,工人又叫了他一次,这次他痛快地答应了,虽然那个负责的技术员依然没有开口。不过,他不像其他的工人一样喝啤酒,而是让店老板给他打了一杯自酿的谷烧。那杯自酿的谷烧只是一瓶啤酒三分之一的价钱,可以看出他还是有些自抑的。由于他喝烧酒,其他的工人就每人多喝了两瓶啤酒相陪,当然多出的酒钱他们自己付了。喝酒的时候赵老头说他在家的时候一直有喝一杯烧酒的习惯,这么一说表明有一个多星期他中断了那个仅剩的习惯。那枚雨衣上的扣子就是那天吃完晚饭,大家围坐在花圃的时候他拿出来的。从枕头下的塑料袋中掏出,和那本四野的书放在一起。那颗绿色的扣子在赵老头的手掌心上,透露出当时扭斗时那只皮肤微皱的手是如何拼尽全力。
“你真傻,”由于刚刚一块喝了那么长的酒,大家相互间的感情变得亲昵起来,毛子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这么大的年纪,下雨天晚上还站在外面看东西,万一淋病了怎么办?又不给你报销药费。还有,看到小偷喊了一句就算了,非得把小偷喊过来打你。打伤了你怎么办?算工伤还是算什么?总共才拿那么点工钱,划得来这么做吗?私人企业又不评工作先进。”
赵老头的解释让我很震惊。
“要是没有小偷,我就像个混饭吃的。设备放在外面既没人偷又没人破坏,我每次来工地上睡一晚就走,月底拿钱。谁都可以做这样的事,小李让我来做这件事,我就成了欠小李的人情了,我是来做事的,不是来欠人情的。我一世不习惯欠人家的人情。”
赵老头的解释不止让我一人感到震惊。
“本来这件事就是谁都可以做得了的事!这么说,你是希望碰到小偷罗?”二流惊讶地喊道。
“别人请我来做事,那就应该是有这个必要。不管怎样,这次我碰到小偷,挨了打,说明钻机放到外面的时候也是要有人看着的。我以后就做得安心了。”赵老头认真地争辩道。
“那你以后还希望碰到小偷吗?还是碰到想搞破坏的人?那就更凶了!”毛子问道。
“以后我不希望碰到了。”赵老头老老实实地摇头,随后又补充道,“不过要是碰上了,那也没办法。”
大家都笑了,赵老头这么大的年纪,还这么天真。
“这是在东县,我们是外乡人,才碰得到这么嚣张的贼。回到临市就好了,到底我们这里的东西狼抗,虽说值点钱,但偷起来不方便。本地人只要一喊,贼就会跑掉。”我说了两句安慰话。
赵老头那天晚上又睡在外面,虽然没有雨,风也吹得不算大,但到底上了年纪,又挨过打,受过怕,第二天起床后,赵老头觉得有些不舒服。大家怕出事,就打电话叫老板从临市过来,接赵老头回临市。因为工程不顺利,老板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东县了,免得看了心烦。接到这样一个消息,更是不畅快,但电话中情况又说得好像很严重,只得开着面包车来到东县,将赵老头接回临市。好在赵老头没什么,挂了一天的点滴,就在家静卧修整。
而我们在东县也没多呆几天,便撤回临市了。不是工程完工再撤的,而是老板对甲方单位耍了个花招,半是勉强地退回。老板是真不想将这个工程做下去了,预订的工期早就超过不说,因为各种原因,施工成本一再增高,已经毫无利润可言。先期施工时的一个关键性技术失误难以纠正,造成这样狼狈的局面。甲方怒气冲天,老板灰头土脸,技术员则悻悻然。明亏了好几万,丢下东县这个市场,回到临市,拖车直接将机器拉到一个工地上。谁都不吭一句声,把设备卸下,将钻机停好。要不是已经夜色阑珊,又一时找不到水源,就得立马开工。
“这样的工程,要做十几个才补得上东县的损失。”老板闷闷地强调。我们这些人自然一声不响地听着,谁也不去触霉头。
那天我们再次看到几天不见的赵老头,从公交车上下来,拎着那只熟悉的红色塑料袋。看到赵老头,我心中感觉亲切。想,这次在东县,有功无过的人就是他了。老板应该也和我一样很高兴见到他,于是看了看老板。老板也看到赵老头,出乎我的意外,老板的脸还是沉下来,嘴里嘟囔着。
“说要准时,自己现在才来。好像做了什么就可以这样!”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过了六点。
赵老头看到我们也很高兴,笑容舒展着,正要打招呼,迎面撞上老板沉重的脸。
“怎么现在才来?”老板毫不客气地责问。
“路上——”赵老头只说了半句,就语塞。
“赵立人!”老板点着赵老头的名字,“你应该晓得你是怎样来这里做事的?自己应该注意点!”
“我是注意……但今天……”赵老头辩解着,很慌乱。
“你不要给自己找理由!”老板驳斥道。
赵老头就此沉默,抿着嘴。
老板冷哼了一声,降低音闷声说:“要不是看你可怜……”,说完对我们挥挥手,“我们走!”大家跟着老板鱼贯上车,竟没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跟赵老头打声招呼。赵老头又重回刚来时的状态,背着手,挺着胸,目送我们回去。我认为我看到他胸膛在起伏,我也认为,那里确实有理由不能平静。在车上,老板冷冷地宣布,明天早上六点上工,整整提前两个小时。大家垂头丧气,人人自危,沉默地回家。
第二天,顶着薄明的晨光,大家再次回到工地的时候,看到赵老头蹲在棚子外,像是又蹲守了一夜。想到目前大家的处境,自然顾不上为赵老头起同情心。赵老头一看到车子就站了起来,车子没像以往那样停在棚子前,而是从站在棚子前的赵老头前面滑过,停在三四米远的地方。看起来老板是余怒未息,仍在杀鸡给猴看。
下了车,赵老头就迎了过来。
“小李,”赵老头喊住老板,声音很不寻常。
大家都很吃惊,一个个停下来听赵老头重新将老板叫回小李是要说什么。赵老头的声音有点沙哑凝滞,他说:
“这个工地做完,我就打算不来看夜了。”
老板也有点吃惊,脸迅速地红了起来,就像第一次赵老头因为迟到斥责他的时候一样。
“不做了?”老板带笑问道。
“不做了。”
“那好,我也不能强迫你留下来是不是。你自己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赵老头说,“这个月到十五号还有四天,开始说好是月底结算的,上个月的钱我还没得到,就算一个月的工资好了。另外,上次打点滴,你帮我付了五十元,这笔钱,我既然不做了就自己付。你只要给我三百五十元就可以了。”
赵老头脸沉如水,语调悲愤地算着账。
大家又一次被赵老头震惊了。这是个好人,现在好人动怒了。
“老赵,你又没找到别的事做,还是别走了!”二流当着老板的面劝道。
昨天还是那种很积极来看夜的样子,今天就说不做了,谁都知道他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找到另外一件事做的。赵老头对我们这些人摇摇头,笑了笑,很坚决的样子。
“钱,你现在就要?”老板问道。
“随便,方便的时候给也行。”赵老头说道。
“现在不太方便,过两天再说吧。”老板把手往口袋里伸了伸,思忖了片刻,空着手说道,说完就走开了。
老板的行为大家使很不满,怎么说他身上也不会没这几百块钱,这么刁难赵老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于是大家围住赵老头,你一言我一句地问他为什么要走。
“我是来做事的,不是来——”赵老头说到这里,把后面的话切掉,我们都知道没说出的话是两个字:“受气。”我们很无语,联系到他以往的经历,他能为这两个字辞职,是勇气,当然也是——傻气。
“也好,”二流说,“合得来就做,合不来就走,做人嘛。”
其他的人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安慰的话,一个个沉默不语。老板和技术员的头站在钻机旁,见我们还没过来,就喊。我们慢慢从赵老头身边走开。
“现在这个时候又没有公交车,你去叫李总开车送你回去?”二流走开前说道。
赵老头摇摇头。
“会开车送他回去?三百块钱的工资都说现在不方便!”毛子说道。
“那你到棚子里坐着等公交吧,要一个小时后才有车来。”二流说道。
赵老头还是摇摇头。
“我到站台等。”他说。
然后他就往三十米外的站台走去,没有人在站台上,他就一个人头抬着站在那,一眼都不往我们这边瞧。
那趟事那天并没当天完工,晚上六点的时候,赵老头没有来。代替赵老头的是一个脾气非常拧的老头,一点亏都不吃,经常和老板争执,这要加钱那要加钱,把工人牵扯进来比较,弄得大家都很烦他。老板对他也很看不上眼,待他的态度很不客气。我们就议论着,这个老头还要多久做不下去,一个月?两个月?半年过去,人家还没走,过得挺好。直到后来我走了,那个老头还待在公司里,工资还真的涨了。二流总结道:“人家那是牛皮糖战术,有争必争,能忍就忍。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不像赵老头死要面子活受罪。”听到这话,我联想起赵老头推崇的防守战术,和牛皮糖战术比较,并不见得更差,但是,如果没有援军,防守就不是长期作战的最好选择。很显然,赵老头没有援军。或许,赵老头自己不肯呼叫援军。
赵老头走了之后,我还看过他几次。有时是在施工的工地上,远远地看到他走在另一边的街道上,有时是在闲暇时,于住处的附近看到他,神色似落寞又似悠闲。我们打过一次招呼,之后就各自刻意回避。他时不时的,手里还是拎着那只红色塑料袋,里面还是有一本书的轮廓凸现出来。
我猜他仍在看着有关四野的书,也许只有那还不久远的战争,容纳过艰苦卓绝的防守的战争,以及那凭热血昂头颅的年代,在现在这个被蝇头微利掏空无数人的自尊的年代,能为他那衰老的心脏起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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