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再次抬头看看墙上的招牌,我确实坐在社区办事处的门口。我怎么坐在这里?一想到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就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我被儿子告了,对,被我儿子告了,现在社区要找我谈话,谈什么,我不知道,真是荒谬,我被儿子告了。
终于轮到我了,我坐在桌子前,一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正在翻看一份材料,眼镜滑在鼻尖,几绺头发在头上盘旋着遮掩着岁月流逝的痕迹。
我一瞥,上面有我儿子的签名,血腾地就冲上了我的脸。
那个工作人员沉着脸,稍微低着头,眼睛从眼镜上方看过来,看着我的脸,直到我的脸火辣辣的,然后他目光下移,我的目光也随着他的目光下移,停在我的双手上,我的双手十个指头正烦躁地在桌上敲着。
“对不起。”我把双手放下,看着他收回目光,把眼镜抬抬,眼睛扫了一眼桌面上我的证件然后又盯着材料。
“你是李未的父亲李健?”
“嗯。”我手指不停地在我的腿上跳着,直接说就好了,还要验明什么正身。
“李未向社区投诉你虐待他。”他把材料翻得哗哗地响着,虐待,你中文不好吧,这个词能这样随便用吗?这么多资料,罄竹难书吗?
他又看着我了,我赶紧垂下头说:“没有的事,谁家家长不管教小孩?”
他又低头,从眼镜上方看了我一眼。靠,他这个年龄不在我之下,你家没有小孩?不用管教?
他看看我后,身子斜着往后,打开了抽屉,拿出一小叠材料放我面前,又在上面放了一支笔,朝一边努努嘴:“那边去,把这个调查问卷做好了拿来。”
我抓起卷子和笔站起来,走到墙边一张小桌子前坐下,开始答题,还考试!这些年我就是考过来的,我怕考试?
题目很简单,都是关于李未的,从他出生考起,什么出生年月日时分,身高体重,习惯爱好,喜欢什么衣服鞋子什么书电影游戏,最近的考试成绩。
另外还有一些问答,关于一些事情我俩的看法怎样。
我还真迟疑了,出生日期好像是端午节前后,因为我过节正好回家了,送她妈去医院的,好像是下午,具体的时间不知道。身高体重,大概大概了,哪个家长记着这东西,况且还是变化的。
衣服鞋子,我从来不赞成他穿品牌的,虽然他抗议过鞋子,但是我没有帮他买过,不知道他要什么牌子和号码。
书,我知道,他好像把那个《饥饿游戏》和那个什么来着,呃《指环王》看了几遍了。
说游戏,更是上火了,要不是游戏,我也不会和他翻脸动粗啊,不就是摔了他的平板,把他关在房间里面壁思过吗?对,推了他几下。
我把写的东西交给那个工作人员了,他坐那里,眼睛又从眼镜上面看过来:“在外面等着,我传给心理专家评估。”
我在外面坐着,掏出手机看看,没有电话和信息,叹口气,在手机上滑了几下,无情无绪,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窝囊和丢脸过,以前考试不是这感觉。
“李健!”
我跳了起来,赶紧坐在那个快滑脱的眼镜前面,他的眼神更严肃了:“知道吗?考核不合格。”
这个,李未妈妈肯定能考过,我不是负责挣钱养家吗?她管不住的时候我才出手。
“要补考吗?”我嘲笑地问,问过我就后悔了。
他伸手摸摸下巴,他的下巴有点毛茬,他眼睛微微眯起来:“没有补考机会,你要去家长学校学习,恭喜你被录取了。”
笑话,还有家长学校,那应该十几年前去读,而不是现在。现在他离家出走了,我去上学,谁该上学?
“他没有离家出走,等你从家长学校毕业了,你就可以带他回家。”
也没有听说过有家长学校的,里面都我这样的家长?谁来上课?模范家长?
必须要去的?
他点点头:“除非你不想李未回家。”
他知道我想什么?
“去,去后边报名、注册。”他递给我一个号码,是一百二十五号。
看来,同病相怜的也不少啊。
我走到他说的后边,门上只写着家长专用,我推开门,一个人一桌,桌子上两个背靠背的大显示屏,上面是儿子李未和一个男孩的合照,那男孩双手抱在胸前,儿子斜靠着他。
儿子笑得很灿烂,眼睛都快看不见了,透出一点欢乐的光。一件黑体恤,上面有字:我很二,下面是中裤,耐克鞋。他穿的是耐克鞋!我皱皱眉,这衣服这鞋我都没有见过。
那个男孩,个头略矮,头发长长的,一绺绺戳着像豪猪的毛,破烂牛仔上装。我不禁啧啧出声,瞧他交的什么朋友,难怪不爱学习!
那照片我没有看见过。
电脑后的那个人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我,我大吃一惊:那个人竟然是我自己。
2.
他笑着,我就迷惑了,他是我吗。
“是也不是。”他让我坐下,说他姓伍,伍子胥的伍,伍渐,方鸿渐的渐。说他是我,因为我动动念头他都知道,以后是我的课程督导员。
怎么上课?
“很简单,陪伴。你陪着他,我看着你。”
彻,陪伴?我俩相看两相厌!说真的,他一般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有时候餐桌上我数落他几句,他就快快吃完,砰地一声把门关了,表示对我抗议。
我都为了他好啊。
再说,我也看不上他,听的什么歌,都靡靡之音一样,做作业就垂头丧气的,玩游戏聊天就活力四射。那成绩越来越惨不忍睹,气得我,唉,说多了都是泪。
伍渐微微笑,说其实李未也不想见我,不想回家,现在社区接管了。家长学校让家长改头换面去陪伴,孩子是不知道的,一切在他们的监督之下。
改头换面?
他指指屏幕上那个男孩,对我说:“马上,你就变成他,做李未的好朋友,这个是我们合成的照片,是你儿子喜欢的朋友类型。”
我皱眉,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怎么喜欢这样的朋友。等等,我变成这样的,那个发型我绝对不会让在我家出现的,现在让我顶着?
伍渐笑:“你得做他的朋友,做他喜欢的朋友。”
那还不简单,带他去吃大餐。
伍渐摇头:“难怪你考核不过关。这是你的资料,怎么做李未的朋友,是你的作业。”
几张纸放在我面前,原来我是有故事的,当然没有李健的故事。现在起我要叫许多,独自来华留学的华裔男孩子。呵,家里有钱,父母不管,是他喜欢的。彻!
伍渐仍旧微微笑:“以后必要的时候,我就是李健。现在,你先去家长实验室,改头换面。”
这……我忐忑不安,我要变成毛头小子去读书?虽然很怀念学生时代,这一把年纪了,再去学校坐那里读书考试?
“是的,合格了就可以,不合格还会延长时间。”
我在心里哀嚎一声,李未,你等着瞧!
伍渐笑着敲敲桌子,说:“只能成功,不然是更多的课程等着你去修和考。”
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
“我们的第一课,和孩子在一起主要是……”
那还不简单,教导啊。
“记住,第一课是接受,学着接受。去吧,家长实验室。”好吧,接受。
我很紧张,灵魂出窍?是和聊斋里一样换头吗?还是动刀雕琢一下?都不可思议。
“别担心,去吧。时代发展很快,就你们家长还是死老筋。”
这次接待我的是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中年女子,很同情地看着我:“你应该庆幸有次年轻的机会,和儿子做兄弟的机会。”
唉,我还能说什么。
她递给我一杯气味奇特的水,叫我喝了,躺下。迷糊中,我看见有人进来了,我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房间里的灯是亮着的。我转了一下头,差点叫起来,李未坐在对面一张床上看着我。
你怎么不回家?还去告我?刚有点想法,脑子里有声音告诉我:接受!接受!你现在是许多,年龄十六岁。
我看着他,怎么打招呼?声音会露馅吗?
“你是叫许多的新同学吗?你的头发真酷!老师让我带着你熟悉环境。”他看着我的头发眼睛闪闪发亮。
真没眼光,难看死了。我想起了那张照片。
脑子里好像抽了一下,我想起来了我的作业,对他笑:“谢谢,要不是到这里来,我爸不让我做这个发型呢。”
谢天谢地,我的声音我自己都不认识。
“你爸还让你做了,我爸,根本不会答应,我要是这个发型,他肯定半夜里偷着剪掉。”
臭小子,倒挺了解我!
不都是为你们好吗?哟,脑子里又有声音了:“你是许多。”
我是许多,现在16岁。
“嗨,做父母的都那样。”我只好说言不由衷的话。
“你吃晚饭了吗?我要出去吃饭。”他问我。
“没有。”正好啊,带他出去吃饭,好好劝他回家,以后好好学习。不对不对,我是许多,不要请他吃大餐。
我坐起来,让他带我去吃饭,这儿我不熟。我确实不熟,我还搞不清这是哪里呢。
我爬起来,跟在李未后面,一边走一边整理衣服,天,这套牛仔几个洞洞,李未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转手去理头发,一摸,都戳着的,他说,挺好,不用管。我瞥了一眼门后面的镜子,天,那头发简直了,要是当年我老爸看见了,准操起棍子撵我。
不过,那脸真青春啊,我有点沾沾自喜,不由得双手插进口袋,吹了声口哨。
“许多,你书都领到了吗?下周考地理哦。”
什么什么?下周考试?考地理?这地理和我初中学的不一样吧,我可是理科生,坏了,我不能够在儿子面前做学渣吧。
“地理,难吗?”
“难,因为我不喜欢地理。”李未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大不了,我们是难兄难弟。”
难兄难弟?我心里那个气呀,不学习当然难,瞧我的。
3.
李未告诉我,这是学校的宿舍 。唉,我就知道他学校大门的样子,其他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还有宿舍,还有留学生。
“许多,你喜欢吃什么?”
哦,许多喜欢吃什么?刚才资料没仔细看,咋办?
“汉堡、炸鸡。”孩子不都喜欢这样的吗?其实我觉得难吃死了。
“我也喜欢吃汉堡,走。我带你去一家餐厅吃。”
我压住好奇心不问,跟着他去了一家汉堡餐厅,还好,有米饭汉堡,我看着他熟门熟路地点餐。
“这附近还有什么好吃的?”
李未说这附近有家豚骨面不错,汤汁味道好极了。还有一家寿司店、韩国餐店,说得我心里的小火苗一跳一跳的。
我问他学校学科和老师的情况,听他那口气,老师不咋地,课上得像白开水一样没有味道。
“那,你想考哪个大学?”我不顾脑子的提示音问他。我知道,我现在是许多,可是,我确实是他爸爸李健,忍不住。
“我爸妈要我考大学,我其实不想考。”
我差点蹦起来,脑子里嗡嗡的,一叠声在说:“许多,接受!许多,接受。”
接受,接受,真的不能接受。我觉得头昏眼花心里绞痛。我的儿子不想读书,这个世界,没有文凭寸步难行,怎么办?
接受,先接受。我尽量不让自己的脸色有异常,拿起他推荐的冰爽一族喝了一大口,只觉得凉冰冰的一路下去到心里,然后我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脸。
接受,先接受,我对自己说。
“其实,是不一定要考大学,你喜欢什么?”我挤出一点笑,小口咬着米饭汉堡,慢慢嚼着,味同嚼蜡,垃圾食品就是没有味道。
“唉,你喜欢汉堡一定能够吃出来这个汉堡味道很独特。你手上的汉堡是这家餐厅的主打食品,外卖都不送,因为对时间、温度都有要求,冷了、出锅时间长了,米饭硬了就不好吃,这米很特殊。”
我忘了咀嚼,这是我儿子说的话?他除了说好吃之外还会这样说?
不过,吃货又有什么用呢?
“接受,接受。”知道了知道了,接受接受。
真的难以接受,我的儿子是吃货,不爱学习不想考大学……
我就听着他说那些餐厅那些食物的好吃的理由,心里想着怎么慢慢劝转他。
回到宿舍,他就打开电脑戴上耳机,然后打开书包,慢腾腾地翻出几本书摊在桌上,在上面写写画画。
我打量着宿舍,两张床,两张桌子还有柜子,桌子上都有电脑还有书。
我在我的桌前坐下来,随手翻翻书,除了课本,还有课外阅读的,一整套《哈利波特》,书也不是十成新,难道都是李未喜欢的?
“哇,你有一整套《哈利波特》啊?我爸不让我买,我只有前面三本,还是二手货,我都看两遍了,正好再温习一遍。”
温习小说?不是温习功课……
我是十六岁的许多。
“你想看随便拿。”我怕他跟我聊书的内容,赶紧说。我就知道那个演哈利那个演员,听说已经长大了,读这书也是作业之一?
看来,成为许多也不容易,我要看许多书,我用手划着那些书脊,什么《时间皱纹》《黑马》还有漫画书,我都没有看过的。
可是,考试才是重要的,我不能在他面前做学渣啊,我继续翻,终于找到地理书。
都世界地形地壳、人口分布,我看得头昏脑胀,确实没什么意思。我看看他,已经在看小说了。我手里翻着书,眼睛瞟着他,心里想着今天他说的话。
他手机响了,我竖起耳朵。
“妈,别担心,我吃了汉堡。……等会还吃水果……这里挺好。妈,你中午要吃饭啊。吃了?我怕他上班你一个人在家就不吃。”
我突然心里一热,又有些妒忌。他倒知道他妈妈一个人在家时吃饭糊弄,知道心疼妈妈。
他都没有问我,我在他嘴里是“他”。
挂了电话,他又扣上耳机,这次,他开始浏览网页,看得很仔细。
“许多,你下周末愿意陪我出去溜溜吗?”
难得他请我一起出去,我赶紧答应,要知道在家里,我可没有这待遇。不过,在家里,我和他说话都是教训的口吻,也不愿意听他说,更不愿意陪他做那些我认为没用的无聊的事。
他要去哪里做什么呢?我还有些担心。这孩子,简直不像我生的,我确实不了解他。
也许,我要做的是许多,不是李健。
我放下地理书,拿起《哈利波特》第一册看了起来,还真有趣,中间喝水的时候,我看了李未一眼,他正在电脑上画画,一个飘逸的少女,像动漫人物,还真的不错。
等我放下书,发现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也摘下了耳机,那个少女已经上了颜色,衣袂飘飘更是美丽非凡。
许多夸张地哇了一声,李未带着笑意睡了,看着他的脸,我内心五味杂陈,摸摸自己的头发,仍然十分有型。
接受,接受真正的李未,我现在只是他的朋友许多。
4.
虽说时刻告诉自己要接受真正的李未,我的心情难免还会坐上过山车。
第二天,我跟着李未去上课,发现李未的衣服发型跟别的同学相比确实太规矩了点,不少同学的头发衣服都彰显着个性。
李未上课状态不好,有点蔫蔫的,不和老师交流,作业也马虎。晚上,他做完老师的作业就翻起漫画小说,每天在电脑上画画花很长时间,滑手机登陆游戏拿装备,这都不务正业啊,我看着心急如焚。但是,我忍住了,也追起他的漫画和小说,往往我们俩一人一本《哈利波特》都不放手。
我承诺把一整套书都送给他,他开心地在上面写了他的韩文、日文名字,还解释给我听。
“你自己取的名字?这不就是几个叉叉和蝌蚪吗?”
他笑说准备给我也取两个对应的名字。
课下,他和同学交流看书心得,谈漫画谈游戏,像换了另外一个人,神采飞扬。
他开心我也觉得挺开心。但是,很快我们真的成了难兄难弟。
地理考试、生物考试,各门科目考试接踵而至。
“这个地理生物背着有什么用处呢?就为了应付考试。”
“学地理了解地球环境和资源,毕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地方。学生物……”
李未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感觉和我爸语气一样,是不是接着要说怎么努力?反正,我觉得没啥用,我真的不想学,不想考大学。”
比起小说漫画来说,这些课目确实少了吸引力。我心又沉了下去,表面不动声色。也许,他会慢慢明白,学习,成绩不是最终目标,是习得一种能力。
考试成绩出来那天,他不太开心,也没有说话拍拍我的肩就走了,一股难兄难弟的味道。他的地理生物就在及格线上下,别的科目也勉强。
我的心啊,虽然我的也差不多,我却看着他的分数难过。要是这个成绩单放在家里桌上,我已经跳起来了。
我接受他了,接受现实,现实往往让人难受。我站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到底想干什么。
接到伍渐的电话,去社区见他。
“是不是难以接受?”
唉,我叹口气,心里有些憋屈和失落。
“你要去更进一步了解他、理解他。”
了解他?妥妥的学渣,努力一点也不会是这样,还不够了解?
“也许,他有自己的想法和打算。”
他知道什么,娇生惯养的没经历过生活的苦辛,觉得一切都来得容易吧。
总的来说,我做家长不合格,不知道家长应该读什么书?
“现在,你不是家长是他同龄人,看看镜子里的你。”
我看看镜子,我的脸还有青春痘,我还要放下什么?
“自己去想想。”
去了解他、理解他。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李未也回来了。他把一个玻璃饭盒放我面前。
“我妈煮的咖喱鸡,特别好吃,给你的。”
原来他回家了!他趁我上班时间回家的,为的是避开我。
不想这个话题。
我打开盒子,熟悉的味道,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做个夸张的表情:“谢谢。”
他递给我一把勺子:“快吃。”
“下次我带你去我家,我做汉堡你吃。”
他会做汉堡?我很惊讶:“真的?你真厉害,还会什么?”
“蛋包饭、寿司。”
我一边吃一边朝他伸出大拇指。
周末,我跟他出去遛,原来是几所艺术学校和技术学院的开放日。
艺术学院,连学校大楼都有着艺术气息,奇形怪状的,师生们奇装异服,发型也好像是创作一样。
音乐震天响,门口那些年轻人活力四射,唱着跳着,路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扭着髋部走路,我俩也踩着鼓点一跳一扭。
“许多,你不觉得你应该属于这里吗?”李未看着我,“看你的衣服头发,你这跳舞的样子,你应该在那队伍里面。”
我不能说,我曾经迷着街舞,被父亲围追堵截,痛打了几次,衣服都被他剪烂了,然后天天在学校门口看着。
我以为李未天天上学,是在好好学习。
李未拉着我一路扭着跳着进入了展厅。
跟在他后面,看雕塑看设计看画作。我看那印象派画就一堆颜料的堆积,有的设计就是废纸废品随意堆放而已,父亲说我们家没有什么艺术细胞的,大概是的。
他不仅看了画廊、服装设计,媒体制作,还拿了人家的材料去咨询,难道他在电脑上画画为了这个?
这个有什么前途?有几个人能成为大画家?是不是为了逃避考试?
接着他又去看技术学院的食品科学和烹饪科系,那些食物制作摆出来倒也像艺术品,这和李未有什么关系呢?
烹饪和画画,这画风有点不搭呀。
难道他要学这个?放着大学不考,学这个?我心里有点隐隐作痛。
他说他喜欢,艺术、设计类是首选,食物科学是备选。反正,他不想去考正规的大学。
不过,总算有他愿意学的东西,我不情愿地想。
原来,他早就有自己的想法。我把他拿回的介绍材料仔细读了一遍,发现这些并非都是高高在上的殿堂艺术,而是渗透我们生活的色彩。
他从没有和我说过他喜欢这个,也许他想说的时候我就拦住了,我应该不会听的。
5.
学校组织本年级学生外出荒岛野营一周,野营,学校只定量供应食水,其余的自己准备。听说日夜全在荒郊野外,蚊虫也多,风吹雨打还有艳阳的厚爱。
我心里挺高兴,这下你小子要受苦了,是得狠狠磨一磨,不然你在我们的腋窝下过日子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未,学校给的清单,东西你准备好了吧?你爸妈肯定替你准备好了吧。”我装出羡慕的样子。
“我把清单发我妈看了,家里有的我就不买了,剩下的我妈非要她去买。你的都有了吗?”
我按清单自己准备的东西,临走,又抓了点防护的东西,毕竟五天四夜在野外,得准备充分一点。
我们背着沉重的包到了集合点,分组,除了我俩,还有四位同学是外校的,要命的是还有三位女生。
大家互相看看校服,就知道对方来自哪个学校和姓名,不知道是不是有鄙视链,三个女生来自名校,对男生的微笑没有回应。
学渣对学霸,什么感觉?我看看李未,李未已经转头看大海了。
“户外活动,女生是个麻烦。”转背后我轻声说。
李未碰碰我:“有个好处,女生吃得少,听说男生多的组,饭都吃不饱。”
这么惨?
我们分了零食和水接着去划船,只好男女生搭配了,李未搭配了一个瘦弱的女生,因为他身高体格都还行,我们要划到岛的另一边然后扎帐篷露营。
李未自己背着包,伸手要替女生拿包,那女生摇头。李未就自己先上船了,把缆绳拉紧让女生上了船。划船,我们没有经验,只有力气,艳阳下几个小时后,力气也没有了。
最后筋疲力尽地把船拖上海滩时,我们几个都是一身泥水,皮肤发红发黑,李未就在船边躺下了。
“起来起来!”带教老师喊,“搭锅做饭。”
“我宁愿不吃了。”李未瞪着天空说。
“一个组的,要一起动手啊。”我走过去把他拉起来,其实我也累坏了,可是看见他这个样子,不禁有点幸灾乐祸,来劲了。
“能先冲个凉吗?”他哀求地看着老师。
老师摇头,看看女生,转身走开了,女生已经在准备炊具了。
李未爬了起来,我们几个人去找干柴生火,女生做饭男生帮忙,饭还夹生,菜也干巴巴的,我们笑着吃得一干二净。
惨的是,露营地真的是荒岛,没有房子、淡水、电、卫生间都没有。我们扎好帐篷,找了个水坑就跳进去洗洗,恨不得躺在里面。
李未说:“你知道吗,我现在知道女生有点麻烦。我的手差不多快废了,那个女生还差点晒晕了,我的水让一半给她喝了。”
熬吧,才第一天呢。
第二天,不仅李未惨,我也惨,真正的难兄难弟了。
我们组负重前行。我们都背着自己的全套家当还要背发的水、食物、炊具、地垫、救生衣等。
东西狠狠地勒着我的双肩,感觉上身不由自主地想往后仰,有时候想让肩膀轻松一下,把东西往上托一下,都觉得骨骼咔嚓咔嚓响。
我觉得自己像一匹老马,只能弯着腰努力往前迈步。
“砰。”
我小心站住,觉得双腿都在颤抖,一看,哎哟,是李未摔倒了,东西压在背上。
李未,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和累的。
“李未!怎么样?”我赶紧走过去,可是我蹲不下去,带教老师也来了,站在李未旁边。
李未挣扎着起来了,老师扶了一下,他站住了。
我看着他一脸的汗和灰尘,心里有点不忍,对他说:“我帮你背一点吧。”
“你搞笑,你身板比我还小呢,刚才是失去平衡了,再小心点就行了。”
我紧紧跟着他一直到目的地,只觉得眼前发黑。紧接着,带教老师来了,叫我们喝一点水,要攀岩。
艳阳高照,要攀岩?
只能咬牙上了,李未爬得很慢,下来的时候我拿水给他,他只是张开嘴接着。
他的手朝我摊开,我吓一跳,手掌破了,血迹混着灰尘,有点惊心。我知道岩石很烫,我带着防护套的,我心疼地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忘了给他。
要是他妈看见了,肯定会难过得流眼泪吧。
咬咬牙告诉自己,男人,这点小苦头算什么。
后面几天,我们俩一起咬牙坚持下来了,蚊虫叮咬都没感觉了,泥里滚过,水里睡过……
李未,熬下来了,不再是我想象中娇气的孩子。
最后一天,出了岛,同学队友都被家里的车接走了,我们俩背着沉重的包站在那里,回头看着。
“李未,你家人不来接你吗?”
“我说过不要他们接的。”他轻轻说,然后他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回学校了,太累了,回头再回去看她。
我过去搂住他的肩。
我们站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拦了一辆车,到了宿舍,我俩都觉得骨架已经散了,没吃没洗倒头就睡。
第二天我接到伍渐的电话,他问我是不是更了解理解了李未?我说是,他不算是个好学生,是个不错的男孩子。
“你打算怎么做?”
我现在能做的,大概是放手,然后支持他。
“我也觉得也是这样。”
6·
在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李未拉着我溜出了学校,他要带我回家做汉堡,另外,他说他想去上画画班补习一下,要跟妈妈商量。
“你爸妈现在都在家?”我觉得我装得还挺自然,真的是许多了。
“我爸上班,回家很迟。”
“你不跟你爸说?”
“他不会答应的,根本都不会听我说完。他只想我考大学,考什么经济、生物制药,或者律师医生什么的。”
确实是这样,我只愿意听我想听的,和我爸没有什么区别,我也曾恨不得爸爸天天去出差。
“而且,我做了让他生气、丢面子的事情……”
家门是开的,门口拖鞋也放好了,他妈笑着迎出来:“这位是许多?你好,进来吧。李未,你要的材料我都准备好了,你们自己去弄吧。”
我对她笑着点点头。
李未脱了外套,洗了手就开始动手。
洗菜切菜,洋葱粒炸炸放入牛肉碎和猪肉碎里,加了各种香料粉,加蛋清然后搅拌,做成饼,在两手上贴来贴去,然后入锅煎。
真的很香,看这样子,做过好几次了吧,我都不知道。
面包烤烤,加沙拉酱生菜西红柿片肉块再加起司,就好了,别说,味道还真不错。
他挑了个看像好的,用白瓷盘装着送给他妈,还留了一个扣在盘子里,说留给他。
留给我的,不,留给他爸李健的。
我们俩正在收拾的时候,厨房门开了,是伍渐。现在他是李健,李未的爸爸,我紧张起来,看着他微微弯腰点头。
从前的我肯定会吼起来:“还回家做什么?你不是有本事吗!”
李未看他一眼,手就慢了下来,一下一下擦洗着盘子。
“李未回来啦?这是你同学吗?歇着跟同学坐坐去,等会、等会我来洗。”
李未眼睛瞟着那个扣着的盘子,迟疑着。
“你们做什么好吃的来着,我都闻到香味了。”
李未朝那个盘子看了看,还是没有做声。伍渐上前拿起盘子,揭开扣着的碗,“咦,李未做的吗?留给我的吗?”
李未点点头。
伍渐眼睛看着我们笑着,把汉堡大口吃了,含糊不清地说:“不比买的差呀!”
他妈走了出来,李未朝她摇摇头。他妈笑笑,端出了果盘和坚果。
收拾好了,李未就说:“爸、妈,我走了,回头给你们打电话。”
他叫爸爸了!
伍渐跟着走过来:“李未,你们晚上又没有课,急着走做什么?”
李未一边穿鞋一边急急地说:“我们作业都还没有做。”
出了门,李未鼓着腮帮子长舒一口气。
“李未,你爸……”
“他要是知道我不考大学,肯定要跳起来,我不敢跟他说。先让我妈试探一下。”李未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低声说,“我也不想让他生气,我妈说他血压临界了。”
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自己的鼻子差点酸了。
去吧去吧,还是希望你不要放弃文化课的学习,另外是学习都会有枯燥和困难的时候,亲爱的,我希望你能够坚持。
我觉得你能够坚持的,我见过。
隔天,李未接到了妈妈的电话,说他爸愿意出钱给他上画画班,希望他不放弃文化课的学习,李未轻轻哦了一声,点着头,手拿着电话在那里迟迟没有动。
挂了电话,他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对我说:“我爸答应了!”
“真好。”我说。
“嗯,其实我知道,有时候他要面子说反话。”他笑着,笑出了眼泪,“我也是。”
他也是个小男人了。
“我们出去庆祝一下?”我真的想请他吃大餐,我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了。
“我想打电话给他,让他哪一天有空请我们吃,他喜欢说今天带你们出去吃大餐吧。”
好吧。
我陪着李未去艺术学院旁一家画廊报名画画班,报名之后,李未在里面看学员的作品,我也跟着一幅幅地看,发现那些歪眼睛歪鼻子的人脸,也确实还耐看。
我收到了伍渐的信息,叫我有空去找他。
我要“毕业”了吗?我摸摸我的头发我的脸,禁不住想起那张合成的照片。
“李未,我喜欢这张歪脸画,我们在这合个影吧。”
“歪脸画?”他笑了,“这是人家临摹的毕加索的画!”
我笑着双手抱在胸前,他斜背靠着我的肩,咔嚓连拍几张,这些年,我们连张合影也没有。
晚自习,李未留在学校做作业,我去见伍渐。伍渐看着电脑屏幕上我和李未的合影说:“怎么样?”
现在,我尽量去理解他、接受他、支持他。虽然不是很理想,不符合我的理想,那是他的人生,我不能包办也不能代替。
“那,他准备要回家了,你也要回归你的本色生活里。”
我倒想就陪着他学画做饭。
伍渐笑:“我们家长学校还有课程可以选修的,比如一些心理课程。”他递给我一个小册子,“这些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上。”
那,我又要改头换面了?
“许多的家人要许多回家探亲,然后要上名校、工商管理、接管家族企业。”
也没有自由啊。
“是啊,去告别吧。我等你一起去家长实验室,因为我的下一个要督导的家长已经在路上了。”
那伍渐本来长的什么样子?
“就是家长的样子,有了我,你们可以放下家长的面孔去跟孩子做难兄难弟呀,哈哈。”
四岁弟弟将百草枯倒进了米缸。 我看到后,连米带缸一起烧了。 奶奶回来得知情况,一巴掌打在了我脸上,骂我是糟蹋东西的贱皮子。 爸妈回来没饭吃,随即对我展开男女混合双打。 我被打成了残疾。 这让我在本就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越发举步维艰。 14岁时,因为弟弟想要一台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