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遇永乐
(1)
初春不是栖霞山最好的季节。
栖霞这个名字应该源自山里的秋天。秋末时遍山枫叶红透时,一如漫天的落霞栖止在山麓上。六朝时有名僧在此立庙,取名“栖霞精舍”,自此,山就被唤作栖霞山了。
冬雪未化,春雪又来,鲁君看见的栖霞山早被大雪覆盖,彻地连天,像幅只有黑白的水墨画,点染极简,尽是留白。
虽然栖霞山只在南京东北五十里处,鲁君还是第一次来。
这是南京被命名的第二年。
永乐帝登基就将京师应天府,改名为南京,而将自己的龙兴之地北平府,设为与“应天”相对的“顺天”府,称北京。
鲁君能坐到金吾左卫校尉这个位子,当然知道永乐帝的心思,从南京这个名字诞生,就意味着将被慢慢放弃,终究要回到老地盘北京去。
永乐帝还是燕王时,鲁君就是北平燕王府的卫士,打了四年的靖难之役,一直打到金陵城里。旧的朝臣被清洗了一遍,原来护卫京师皇宫的十一卫几乎都在重组,所以永乐帝将自己原来的北平三护卫,改名为金吾左卫、金吾右卫和羽林前卫,填到禁军编制里,负责近身拱卫。
鲁君入了皇宫才发现安全警卫是个极专业的技术活,远比战场上的铁血厮杀要麻烦。为了护卫这次永乐帝微服游栖霞山,鲁君三顾茅庐般地请潘铭轩出山。
潘铭轩是在建文三年(如今建文这个年号已被抹掉,改称洪武三十四年)从旗手卫校尉被打入天牢待判。永乐帝入京重整朝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建文朝所有被贬谪的官员恢复原职,偏这个潘铭轩出狱并不应招,甘心做个庶民,直到这次鲁君诚心相邀,潘铭轩只是答应参与这次行动,做为临时坐镇的高手。
雪还在下,两个人披了白袍,立起帷帽,在北麓山道上拾阶踏雪而上,融进茫茫雪意。
北麓陡峭,直临莽莽长江。山胛废弃的登临渡口在三日前重新搭起了浮板和棚架,而直上山腰的旧石阶,早已被野树根挤得歪歪斜斜,被荒草掩埋……现在也被修葺得相当平整。
潘铭轩忽停下,回首望了望,但见无边飘雪无声地下坠,静静地消失在山脚下阔大的江面上,天地恍惚茫然。
“圣上……就从这里登临?”
“是啊。”鲁君也停下了脚步。
“不去栖霞寺?”栖霞寺就是六朝兴建的栖霞精舍,在相对平缓的西麓,唐朝发展为天下四大名寺之一,后来还是渐渐衰落了,如今荒山古寺,只有相当虔诚的香客会来祈福还愿。
“不去。”
“只是去那座残楼?”潘铭轩一指北麓山脊,那里只有一座榻了一半的楼台的淡影。
“是。”
“甚好。”潘铭轩俯阚四周地势,推度出了一条路线:皇上应从皇城西安门出,一路向西,出石城门,于秦淮河乘舟,入长江换大船,顺流五十里,便到了脚下渡口,登上北麓早已荒废的山道……这一路都容易隔绝闲外人等,相当安全。“其实,这里根本不需要我。”
“全指仗潘爷了。”
“哦?”
“圣上一个月前定下出巡计划,首站便是这里,但在半个月前,锦衣卫却得到情报……”
“锦衣卫?”潘铭轩脸上变色,截断了话题。
“对,”鲁君苦笑,“皇上恢复了中断了十五年的锦衣卫。”
锦衣卫本是太祖皇帝在洪武十五年建立的直属密探机构,雷厉风行地办过胡惟庸、蓝玉这样震撼朝野的大案,却于洪武二十年撤销,部分功能合并到了贴身保卫皇帝的旗手卫那里。
鲁君接着道:“锦衣卫得到线报,有魔教余孽要在此山刺驾。”
“魔教……”潘铭轩皱起眉来,“竟然还有余孽?那改一下出巡的路线不是更妥帖?”
“圣上说了,本就想找他们,难得他们主动来!所以……”鲁君一脸无奈,“命我等一举肃清。”
“要以龙驾作饵……”
“这便是当今的圣上!”鲁君不无自豪,永乐帝可是当年戍边守土首屈一指的边塞之王,常年与溃北的蒙元各部撕战不休,最有豪雄之气。
“鲁大人是怎么布局的?”
“三日前,金吾右卫的人驻守在栖霞寺里,还有西麓的几个山道路口上,防止魔教余孽扮作栖霞寺香客潜到北麓来。今晨,我的金吾左卫的一百精锐,把这山道两边的枫林篦了一遍,现在就潜在里面,确保没有提前埋伏的刺客。”
“这老大的野林子,只派一百人搜山也搜不净吧?只怕藏三四个刺客,真不容易露相。”
“不能太干净了,总得留给他们咬饵的机会。”
“如果是高手,三四个人照样凶险。”
“所以才请潘兄出山。”
“那……我要的东西可在?”
鲁君甩开自己的白色斗篷,卸下背着的一个长型箱子,“是这个吧?按你说的,我在大内武备库里翻出来,身上可沾了不少的灰。”
潘铭轩蹲下来,摸那黑箱上的暗色花纹,低叹了声“老伙计”,不知按了什么机关,箱面分出几扇,次第展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零件插件。潘铭轩搓了搓手,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快速组装起来……
好像有点繁复,大约半顿饭的工夫,鲁君看见潘铭轩手里多出一个说弩不像弩,说弓却还有十字柄,两角的弓弭多出许多枝节的机械,甚至有细小的铜制齿轮,如果不是绷了一根箭弦,几乎难猜出用途。
“这真的是……神臂弓?”鲁君的眼神里竟写满敬畏。
神臂弓是在宋朝发明的传奇般的单兵武器。《宋史·器甲之制》载:“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解扎,丝为弦……射三百四十余步(约450米),入榆木半笴(箭身插入榆树一半)。”
神臂弓可三百步外贯穿铁甲,专射敌首,被宋廷当做国之重宝,关键部件的制造原理成了核心机密。据说宋军中的神臂弓手若陷于敌阵,阵亡前也先毁弓守密。金人元人都吃过神臂弓不少亏,也缴获过神臂弓,研究经年,始终不得其法。所以宋朝一灭,神臂弓便成绝响。
“是,”潘铭轩弹了弹弓弦,竟发出琴弦似的颤音,听得一脸满足,“这便是神臂弓。”
“我查过当年的密档,说……整个禁军,也就你一人能真正使用。”
“能不能使这东西,要看禀赋。”潘铭轩不无得意,“我是老天爷赏饭吃。”
“好!我们如此布置,刺客能潜近山道的也至多四五人,想来都是高手,必会采取出奇不易的方式突刺,防不胜防。但有潘爷的神臂弓在,就能控制广大的射域!”
潘铭轩单手反握着神臂弓,弓弦朝外,用中间十字柄凸起的长枝,缓缓瞄了四周一圈,“放心,只要在我三百步内现身的刺客,我都能叫他有来无回。”
鲁君忽然心生寒意,察觉到潘铭轩一旦握了神臂弓,周遭的景致有种奇异的变化,摄人的神采和杀气从这个猿臂虎腰的人身上弥散开来。寒山雪意不再静美,而是肃杀。
是因为人,还是弓?
(2)
下午,雪停了。
太阳有些西斜,透出云层,几束光柱打在浩渺的江面上。
一艘三层的楼船大舫,在西边的烟波里露出来,前后有两艘两百料的战船护航。“是圣上的船来了。”两人隐在一块巨石后,俯视着江面,鲁君有些担忧道,“我们会不会离码头太远?”
“不怕,够得着。”潘铭轩嘴里嚼着一根松针,倚在一棵巨松边,神臂弓挂在旁边的松枝上。这里离码头刚好三百余丈。
楼船越来越近,却不靠岸,是领头的兵船先靠住码头,船侧搭了相当宽的踏板。楼船再倚在兵船的外侧,另一艘兵船挤过来,把楼船挤在中间,三船连成了一体。
靠岸的兵船上涌出一队执戟武士,登上山道,极其有序,每隔两丈就站立道旁一人,快速地排向山道高处,一直排到山顶的那座残楼。
“都是些什么人?”潘铭轩问。
“羽林前卫。”鲁君道,心下却得意,关键时刻,圣上还是信咱们老燕王府的人。
待山道上的卫士排毕,另一队羽林前卫簇拥着一顶黑呢小轿,才从楼船穿过兵船上了岸。一踏上码头,仪仗队打起云盖和黑旗,将小轿笼得再也看不见……队伍直登山道,稳步如平地,一看便知抬轿人与打仪仗者皆是高手。
鲁君大气都不敢喘,紧握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招展的仪仗。潘铭轩却一脸轻松,慢慢摘下神臂弓,劝慰道:“别急,登岸正是兵力最集中、卫队最专注的时候,刺客不可能选这时候动手。”
黑色仪仗在雪色之中尤为突出,慢慢升到接近山腰的地方。
“真沉得住气。”潘铭轩感叹了一声,从旁边抽出一支箭来,箭头闪着幽蓝的寒光,箭杆比日常的箭长出二分之一。
砰的一声沉闷地响声从身后传来,两人不禁后头望去,只见雪林里像发生了爆炸,大团的雪雾如雪暴一般扬到半空……纷飞的雪沫里,飞出一段滚木,带着风声,越过两人的头顶,砸在山道上,向着仪仗骨碌碌地碾压下去。
山道上侧立站守的卫士们也是悍勇,纷纷迎上,用手里的大戟生生去架挡……滚木撞翻了几名卫士后,终被挑到了山道之外。
鲁君反应过来,定是早有人用绳索将一棵树拉弯,刚才砍断了绳子,树干陡然弹摆,而树上架着的一截滚木,犹如弹丸被弹出,堪堪砸到山道上。这样的机关若在其他季节很容易识破,偏偏在冬日覆雪的掩盖下,没有被搜山的金吾左卫发现。
又是远远的砰的一声,山道的另一侧,又有雪浪穿空,树冠摆动,一段滚木飞出,准确地砸到山道上。
鲁君拿出一根竹哨猛吹,哨音高亢。山道两边的山林都有哨声回应,那是埋伏在两边的金吾左卫,听见鲁君的命令,去搜杀砍机关绳索的人。可是每隔十几息,两边山林就有一根滚木弹出,山道上的卫士损失不小,纷纷离岗退向仪仗,奋力抵挡层层加码滚下的滚木。
仪仗也在稳步后退。
鲁君的哨子越催越急,而回应的哨子,都是山林里没寻到刺客。
“这便是当年扫北‘三千营’的传递哨?跟我们大内旗手卫的哨语很不一样。”潘铭轩并不着急,好像侧头欣赏分析着鲁君的哨音,“鲁大人别催他们了。你发现没有,滚木是一根根弹出来的,说明两边林里各藏了一个人,砍了绷索,就奔向下一个机关……一直在游动,你的人才追在后面疲于奔命……”
“只有两个人?”
“人多不就被搜出来了?看来机关早就布置好了,只留下两个启动的人。这应该是魔教五行旗里的巨木旗的手笔吧?”
“巨木旗?”鲁君还是听说过五行旗的,就像一个传说,“潘爷好像很了解?”
“那当然,洪武九年、十五年、二十一年,魔教都刺过驾……我专门研究过他们。”
又一声闷响,又一段滚木砸在山道上。
鲁君恨声道:“那也得抓住这两人!”
“这两个只是打乱部署、造成混乱的鸽子,真正的鹰还没出来。”潘铭轩的眼睛扫着两边的山林,“还没到出来的时候……”
虽然看不见一个刺客出现,一根根弹出的滚木就把羽林前卫彻底打乱,眼看也支撑不了多久。鲁君不再犹豫,吹哨命令所有山林里的金吾左卫,向山道聚集,掩护仪仗退回到船上去。
仪仗堪堪退近到山隘码头,却见船身绑定在一起的三条船,冒起浓烟,不一会,火焰窜动,跃上了船帆……江风寒冽,助着火势也烧越旺,哔啵有声,连带码头浮桥都起火了。
船上还留守着许多卫士,纷纷避火跳入江中,搅动起白浪……不知为何,鲁君能看见白浪里翻出血红……不多久,水上飘满了落水羽林卫的尸体,在大火的映照下此起彼伏。
一个个叼着横刀的人在水里露出头来,纷纷攀上岸来,竟有七八十人之多……人人穿着湿淋淋的水靠,背着一个竹筒,慢慢围向岸边的执戟护卫。
鲁君惊呆了,刺客们终于出现了,竟然都躲在水里!这些人在冬天的江水里潜伏了多久?
码头上羽林前卫有序向山道上退去,护住仪仗才是根本。那些穿鱼皮水靠的刺客,在大火涌动的背景下,显得身影飘摇,慢慢对峙着逼上山道。
仪仗队伍早已经停在山道上,因为船还在燃烧,退路已断,山道的上方时不时还有滚木砸来,但原来埋伏在山林里的一百金吾左卫,已经汇聚在仪仗的外围。那些执着大戟的站道武士,也奔聚在仪仗前方,挺着长戟,密密匝匝地指向山道高处,就像在战场上面对着冲锋的铁骑,滚木虽然经常撞散撞飞他们,但后面的人马上补上,把卸了力的滚木挑到山道外的密林枝叶里。这是一群久经沙场的老兵。
湿淋淋的刺客们,一点都不惧地势与人数上的劣势,开始摘下背上的竹筒,对着上首护卫们喷射出一注注浑水……被淋到的护卫惨叫起来,原来这些竹筒都是喷射管,里面装着有腐蚀的毒水。护卫们被挤压退到更高处,和仪仗的尾端逐渐汇在一起。
“这一定是魔教五行旗里的洪水旗,里面说不定还混了烈火旗的人,才可能有这么快的火势。”潘铭轩依旧不紧不慢地俯视着全局。
“潘爷还不出手吗?”鲁君有些着急。
“他们只是些猎狗,那只鹰……还在等。”
鲁君急吹竹哨,命令配有臂弩的金吾左卫,到仪仗后面去,居高临下用弩箭压住了洪水旗的毒水进攻,稳住了局面。
忽然,鲁君觉得身后的密林里杀声大震,枝叶层层摇动,惊起了许多宿鸟,那声势,像有一支部队杀来一般。鲁君变色,“这是怎么回事?”
看方向,西麓栖霞寺那边有大批人袭杀过来,可是……不是有金吾右卫的人驻守在那里吗?难道都失陷了?
呼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那喊声逐渐清晰起来——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
鲁君又是一通竹哨疾吹,呼吁自己的金吾左卫的人,分出来大部分结阵抵挡道右即将冲出的大批魔教教贼。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
呼声里一队人从山林里冲出,与道边的金吾左卫和羽林前卫的人撞在了一起,刹那间兵器交击,厮杀起来。
鲁君看清这些冲出的教贼大多都剃了光头,穿着僧衣,一下便反应过来,只怕在金吾右卫入驻前,栖霞寺里所有的僧众和信徒,早被掉包成魔教的教贼了,所以才能冲破金吾右卫在西麓的布局。
山道狭窄,仪仗前后的卫队本来只能挤成长龙阵势,肋部最是薄弱,却正是仪仗所在。如今群贼专攻右肋,只能头尾阵型卷向右肋,攻入山林,将群贼尽量推压得离仪仗远一点。
所以大面积最惨烈的战斗,鲁君和潘铭轩根本看不见,只能听见厮杀声,看见山道右侧的山林不停地摇摆,坠雪。
金吾左卫、金吾右卫、羽林前卫这新增的大内三卫,可是当年燕王府的北平三护卫,跟北境的蒙元人厮杀过,参加过靖难之役,一路打入南京,个个身经百战,御敌不慌,步步为营向山林里推进……奈何教贼悍勇,一波波地冲击,口里叫着口号,犹如癫狂。
鲁君能看见雪地上的血迹从山林里洇出来,像一幅生长的殷红地毯,慢慢镶住山道的一侧。
战力的过分右倾,头尾不再兼顾,虽然山下洪水旗的教贼逐渐攻了上来,但竹筒里的毒水逐渐喷尽,他们只能丢了竹筒与大内卫士们短兵相接。山道高处的优势就显出来了,七八名卫士卡住道口,就能让洪水旗教贼难再登山一步。不想有的教贼打着了火镰,纷纷往卫士们身上丢……不少被毒水溅在身上却依旧战斗的卫士,身上突然爆出烈焰……原来那毒水里还混有火油!
仪仗后的防守一下就溃了,卫士们带着火焰跃出山道在雪地里翻滚,洪水旗教贼直接杀入到黑色仪仗里。
鲁君拼命地吹哨,调集人手去支援……只是局面混乱,杀声太响……一时见不到效果。
鲁君握紧了刀把,想自己该不该跃下巨石,去挽救危局,却看见潘铭轩的一只手依旧反拿着弓,一只手搓动着长箭在手里滚动,像是焦虑,又像是兴奋,眼睛像狼一样闪光,嘴里喃喃着:“该出来啦……出来吧……来呀……”
果然,山道左侧的山林里又发出闷响,又一段滚木飞出,落向山道的高处!只是——
飞行的滚木上站着一个人!
“来得好!”
潘铭轩一声低喝,手里的箭羽搭在了弦上。
(3)
那一瞬间,鲁君想了很多。
鲁君指挥过许多战局,今日才发现战场思维还是过于大开大合,远比不了行刺来的曲折严密。
魔教教贼先用滚木机关断前路,再烧船出水断后路,接着用早埋伏在西麓栖霞寺的大批教众猛攻过来,全不是他想象的只是诱杀三五个亡命刺客的局面。
北平三护卫都损失惨重,山底用毒水火油的洪水旗贼子已经攻进仪仗的尾端了……但仪仗里的举旗者都不简单,像是一个“杀阵”,黑旗挥舞变幻,那些教贼的尸首被纷纷踢了出去……
好在山林里滚木有一阵没有弹出了,鲁君还以为机关已经用尽。原来有一个机关就在等这一刻——所有护卫都在保护着仪仗的右侧和尾端,前方忽然又有滚木砸下,再没有执戟武士去阻拦……滚木上还站着个人……这种轻功,一定是个顶尖高手。
鲁君根本来不及吹竹哨示警。
这才是潘爷嘴里说的那只“鹰”吧?发出真正博浪一刺的那个杀手?
果然,身边念念有词的潘铭轩出手了。鲁君一阵欣慰,潘爷果真护驾防刺的大行家!
只见潘爷依旧左手反持着弓,弓弦朝外,右手将箭羽搭在弦上,拉将起来……弓身发出叫人齿酸的吱拗声,弓翼的齿轮扭动起来,弓开始变形……原来弓并没有反持,神臂弓就是弓弦朝外,弓像翻个身,慢慢被拉正……
难怪神臂弓有超常的射力,因为它比普通弓有长了接近一倍的扯弦距离,所以箭身也分外长。虽然齿轮和曲臂杠杆节省了许多拉力,若不是臂长和臂力惊人,依旧拉不开这张神臂弓。
鲁君也意识到神臂弓的一个缺点,由于过于复杂,不适合快射快发……潘爷的弓才刚刚拉满,箭搭在十字柄的前枝上,开始瞄向那只“鹰”……
站在滚木上的杀手之“鹰”执着一把巨大的弯刀,在滚木砸在山道前的一瞬,跳落下来,轻飘飘的。滚木重击在石阶上,弹起七八尺高,蹦跳翻滚着向下方的仪仗碾压下去。
仪仗组成的杀阵,变幻再无意义,只能硬撼滚木。仪仗旗帜的旗杆本就是长槊,纷纷垂下旗帜,挑向滚木……那一瞬,小轿前方再无旗幡遮挡,露出了形迹。
弯刀杀手身如鬼魅,一直附隐在滚木之后,此时一跃而起,一脚踢在滚木上,加重了滚木的冲力,自己借力腾得更高,意欲越过仪仗的缺口,弯刀划出一个闪亮的弧线,劈向小轿……
轿前突然闪出一人,宦官装束,只是空手,一拳击向空中的弯刀。
鲁君认得这个老宦官,是御马监的殿前太监,人称昌公公,据说是大内前三的高手。
“嘣”的弦响,像银瓶炸裂,又余音不绝,潘铭轩的箭射了出去!
鲁君几乎看不见箭的轨迹,只觉一道幽光,居高临下,直奔那杀手的后背!
滚木与六七把长槊的矛尖抵上,刹那间四支槊杆被顶得弯曲绷断,执槊的人也被弹飞……但滚木的落势总算被架得歪斜,砸向了道左的树林,发出巨响……雪沫、树枝、木屑腾起一片……
而杀手的巨型弯刀与昌公的拳风即将相撞,这是巅峰对决,皆全神贯注,无觉有它。
神臂弓射出的箭太快了!
箭割破了杀手肋下的衣服……
箭带飞了昌公公的冠冕,白发一下散了出来……
嗖地射入到小轿里!
昌公公不自觉地随箭回首,魂飞魄散……在队伍遇袭时,小轿就垂下了链子环甲钩织的护帘,却见箭似无阻挡地射穿进去……轿内传来了闷哼……在轿背露出一截滴血的箭尖。
弯刀杀手的动作却没停,乘着对手的惊愕愣神,弯刀将一个白发的头颅,挑向空中。
巨石上的鲁君也是一般地魂飞魄散,看到昌公公的头颅滚落在雪地上,都无法从震撼中清醒过来。潘铭轩一个肘锤后撞,鲁君听见自己的肋骨折断的声音,身体撞在身后的古松上。潘铭轩猛一转身将一支长箭插在鲁君的右肩上,箭尖穿过肩缝,把鲁君钉在松干上。鲁君左手下意识地想拔匕首,潘铭轩的神臂弓上的角头弹出一截刀尖,刺入鲁君的左肩,挑断了他的臂筋。鲁君瞬间双臂被废,刚要大声痛呼,又被潘铭轩一拳击碎了颌骨,血从嘴里喷出来,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潘铭轩从鲁君的右手里拔出竹哨,慢慢插在鲁君的嘴里,慢声道:“你倒是吹呀。”
鲁君呼呼地鼓气,却怎么也吹不响……眼神散乱,灵魂像被抽空了一般。
“看来那里面真的坐着皇帝呀。”潘铭轩细细观察着鲁君的神情,面带怜悯,叹息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鲁君呆滞地看着山下的局势,弯刀高手看来并没有杀入到轿里,被变幻的仪仗杀阵拦阻下来,但那弯刀高手也不缠斗,转身杀入到护着右肋冲击的金吾左卫的身后,几乎一刀一个,嘴里高呼着:“朱皇帝死啦!”
山林里的教贼欢呼起来,“朱皇帝死啦!朱皇帝死啦……”声音响彻山谷。
鲁君艰难地转脸瞪视着潘铭轩,潘铭轩只是轻轻地点头,“不错,我才是那只‘鹰’。”指着那山下还在砍杀鲁君部下的弯刀高手,“他只是我放出的一只鹞子。”
潘铭轩带着一脸的诚恳,“得多谢鲁大人了,请我出山,还我神弓……真是明尊护佑,才能击杀叛教窃国的猪(朱)狗。”
所谓魔教,即是摩尼教,多称明教。当年太祖皇帝朱元璋都是明教的教众,辅佐过教主“小明王”韩林……乃至建立的国号也叫“明”。只是明朝一立,朱元璋就与明教切割了干系,开始扑灭明教。明教几近覆灭,转为地下,视朱明皇系为叛教窃国的巨恶,几十年来,多谋行刺之举。
潘铭轩仰天默咏了一段经文,慰念教内两三代高手,前赴后继地死难……直至今日才一箭功成。
山下的大内护卫还在战斗,他们几乎都与鲁君一样,是燕王府的旧人,依旧保卫着主人的尸身。
潘铭轩再次拉开了神臂弓,神臂弓的精巧处便是拉开极难,一旦拉满,反而省力,可以不慌不忙,慢慢地瞄,十几息之后,才发出一箭。
只一箭,就彻底改变了山腰混战的局势。
本来轿子被箭射穿,昌公公被斩首,明教教众欢呼着“朱皇帝死了”,士气陡升,彻底将大内护卫们逼出了山林,挤压进了黑色仪仗的队伍。但仪仗杀阵运转不乱,旗帜变幻,依旧护着轿子,让围攻的刺客们难进一步,还丢下许多尸体。弯刀高手亲自冲了几次,都占不到便宜。
可是一箭从高处来,依旧快得来不及反应,一个执黑旗者被射穿了心胸,无声仆倒,运转无碍的杀阵和旌旗忽地停了下来。
原来被射杀的人,看似与所有的执旗人服饰一样,却是这仪仗杀阵的指挥者,就是所谓的阵枢,结果被潘铭轩看穿,一箭破杀。
弯刀高手呼啸一声,只见众多明教教众从山林里奔赴出来,多是僧人打扮,却在头上裹了白布,呼啦啦地围住了有些茫然停转的旗阵。最前一围的教众们抢上一步,拔出腰间短斧呼啸抛出,旋转地飞进仪仗……扔完短斧的人后错,又一圈人抢出投斧,纹丝不乱,几轮下来,扔过短斧的人,把手上的刀剑枪棍都砸了进去……只见旌旗纷倒,血肉四溅,大内护卫们在几百件武器“轰炸”下,支离破碎,那顶小轿成了唯一矗立不倒的所在,被尸体堆在中心,“淹”没了一半。
这场无谓的捍卫,堪称惨烈。
“这是鋭金旗的‘千剁围’,在密林里施展不开,现在才一显风采。”潘铭轩附在鲁君的耳边解说着, “好了,我要去割下你们朱皇帝的头了。”
潘铭轩从怀里掏出一条白巾,扎在头上,拎着神臂弓,转身跳下巨石。
鲁君被钉在松上,俯看着潘铭轩下山的背影,视野渐渐模糊起来……只能这样了?自己自小追随的燕王,如今的皇上……在自己的眼前被刺杀了……奇怪,鲁君又把头抬了起来。
江面上三条连在一起的船还在燃烧,但火势已小,浓烟淡了许多。烟幕之后慢慢显出一艘大船的轮廓来。
船影相当大,桅杆很多,却没挂帆,应该就在江心。
鲁君很惶惑,这么大的船?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无论从上游还是下游驶来,自己在统观全局的位置,不可能全没看见?看来是幻觉,船是阴间来的吧?原来……“我就要死了。”
成婚一年我给夫君纳了五房小妾。 京中妇人们私底下没少讥讽我,为了贤名竟将夫君推给别的女人。 无人知道,我另有所爱。 那个刚回京的少年将军会深夜入我闺房。 发狠似的揉着我的腰,语气缱绻难耐。 「晚儿,同他和离好不好?」 1 京中说起谁家夫人贤惠,我排第二就没人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