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县令张芝和魏吉夫是同榜进士,两人在京城时便已相识,同在京城候班多年,而且又是同一年外放做地方官。魏吉夫的缺在福州,张芝则来到郦城,做了魏吉夫老家的父母官。魏吉夫被上司弹劾还乡,而张芝在四格八法的考满中得到评定为“中”,得以留守郦城。虽然魏吉夫成了自己辖区的乡绅,是为子民,但张芝叨念两人的同年之谊,跟他保持着相当密切的往来。节庆日两家总要相聚,两家的内眷也好得跟姐妹一般。
柳氏做得一手的好刺绣,前些年张芝的女儿说了一门亲,柳氏答应亲自刺一副好绣作为贺礼。也许是为了让张夫人知道这件礼物的不同寻常,还没完成就给张夫人过了目,当真是秀丽无比。张夫人是个行家,看过之后说,那针法普天下没几个人会。可就在那幅刺绣完成一半之时,柳氏就突然染病身亡,剩下的一半谁也接不了手,没这个本事。张夫人为此喟叹良久,只说自己女儿没福气,嫁妆少了这么件宝贝。
路氏张夫人也见过几面,但她那一口难懂的闽语,使张夫人对她不耐烦。加上张夫人本身作为正室对偏房固有的轻视和敌视,两人很生疏。
至于妙象,和张夫人也有来往,不过没有和柳氏往来得那么密切而已。柳氏比张夫人年轻许多,对张夫人很是尊敬,却又对其无话不说。两人关系,极像姑嫂,又类闺蜜。张夫人对柳氏和妙象走得那么近有些非议,曾说过:“像我这般年纪的人信因缘也不过点到为止,哪能那样热衷呢?”不过,对妙象本人,张夫人却没有什么微词。
柳氏还魂之后,一城震惊。张家于公于私自然要问下。一天,一顶软轿将还魂后的柳氏送进内衙。软轿一直抬到张夫人住的内院,据张夫人的侍婢透露,柳氏一下软轿,张夫人看了,就惊呆了。不仅张夫人如此,她的贴身侍女莫不如此,她们和柳氏都很熟悉,而且也都见过路氏。原先泾渭分明的两个人,现在她们分辨不出谁是谁,要不是有很明显的模样的区别,就真认此为彼了。即便如此,那一刹那,县衙内院那些眼尖心细的女人们依旧恍惚且震撼。
柳氏高路氏矮,柳氏白路氏微黑,柳氏清瘦而路氏丰腴,两人外形很不相同。眼前的这个柳氏,外形分明是路氏。但路氏一走,张夫人的身子就抖动了一下。柳氏步态如轻风摆柳,袅袅婷婷。路氏步态,如小山推移,痴重踌躇。但眼前这个女子,步步莲花,连那稍显肥胖的身躯也透着轻灵,这不是柳氏是谁?
到得面前,盈盈万福下拜,开口道了声:“夫人。”张夫人的眼泪就潸然而下。那一声,分明是柳氏的郦城口音。柳氏音调清越,夫人二字说得婉转甜蜜,路氏音调暗哑,夫人二字一闪即没。口音学的来,腔调和音调如何学?张夫人听的亲切,半年人声具亡之后,再度听到,怎么忍得住眼泪?
“妹子!”张夫人一把搂住柳氏,两人抱头痛哭。两边的婢子陪着女主人,也流起泪来。
延至内室,柳氏向张夫人述说半年来魂魄被拘的痛苦:在一片茫茫无涯无际的虚空,有光,看得见,但看不到任何东西;看不到也摸不着,一动身子就飘着,不由的打转;喊人,一喊,回响巨大,震耳欲聋,连自己细声的哭,也其响如雷,像是另一个人在扮鬼恐吓她;蹲下抱膝伤感,身子便遽然缩小,不停地缩小,简直就要缩成一粒灰,然后就震散消失,只能站着,飘着,又怕又累;知道自己已死,但心有不甘,不想魂飞魄散一点意念都不存在。只能撑着,也不知道撑下去有没有用,能撑到何时,要撑到何时。说到这里,好些个婢女眼泪涟涟,痛骂着路氏和妙象。
接着说道,就在柳氏魂魄苦苦支撑,感觉已经熬了百世千劫,心灰了,认命了,撑着的一口气在慢慢吐出,魂形在慢慢消散时,突然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飘在空中的她一下子就往下坠落,掉进亮得睁不开眼的广大的白色茫茫中。然后,她仍在飘,飘在半空。下面的山川,树木,城廓,屋宇,街道,一件件一件件地出现,能看到人间了。她还能飘下来,站在地上,置身人间。看到的一切都想摸一摸。她去摸,能摸到,就是和生前不同,生前一切硬邦邦的东西,如今摸起来都很柔软,一穿而过,缩手回来,没有痕迹。城墙如此,树木亦如此。生前一切柔软的东西,如今摸起来同样柔软,但握不住,抓不起。水是这样,晾晒着的衣服也是这样。她没敢去摸人,怕给别人带来晦气。她飘进故宅,家中人们安居如素,就像主母不曾死去。唯有丈夫的房门紧闭,从早到晚都不见出来。奇怪的是,飘荡了许久,都寻找不到路氏的踪影,她躲起来了吗?是知道自己已经挣脱羁绊,要来复仇吗?她向家人喊话,没人听见。她无所适从,泪流不止。正伤心着现在比羁魂时更惨痛时,空中有亲切浑厚的声音对她说:“有冤去找城隍,城隍会体察的!”
屏息听着的内院女人们这时齐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城隍庙柳氏很熟,很快就飘到庙前,可她不敢进去,因为黑白无常好像就在庙外等着拦她。告知她,城隍查新死断轮回,七日不审案。鼓起勇气,柳氏飘过去请求两位鬼使放行,让她去向城隍申述自己的冤情。在她说到路氏的时候,两位鬼使表示知道这个人,两天前是他们将她带出阳间,分发到黄泉路上的酆都府,再过五天就要过奈何桥。柳氏这才知道路氏已经下世,怪不得在人间找了一天没能找到。听到鬼使说路氏五天后就要过奈何桥进轮回转生,不由得哀哀的哭泣。路氏得好死,一过奈何桥就转生轮回,自己却成了孤魂野鬼不得超生,她怎么办?她的仇怨怎么报?不由得说道:“难道阴间没有报应吗?”
柳氏说到这里,她带来的侍女“呀”的一声惊叫,说道:“怪不得那天,宅院里的男女都说看到有风卷着叶子和灰尘跑,原来是夫人来了呀!”张夫人颇感兴趣,追问详细。柳氏的侍女说道:“路氏死后第三天,我们宅院,不管是在庭院还是后院,是在游廊还是角院,都有人看到有股细细的风,卷着花叶,要么是灰尘,在打转,在转着跑,这边停了又出现在那边,每个人都看到了。”张夫人又问:“既是路氏已死,妹子那天看到许多的阳间事物怎么没看到她的停尸?”侍女答道:“看不到的,路氏死后,老爷一直就在她的卧室停尸。准备了一口寿材,也不准抬进府,油漆都是在寿材店刷。老爷说是妾与主妇是不能享受同等哀荣的,只等停完七天,从后角门送进寿材,当天装殓当天送走。”张夫人听了,点点头说道:“真应该让妙象听听,魏老爷对妻和妾的态度,哪里有她说的想以妾为妻的打算!”大家一致赞同。张夫人又问:“后来妹子是怎么进去的?”
叹了一口气,柳氏说道:“两位鬼使在听了我说难道阴间没有报应吗,黑无常对白无常就说,她的来历是不是如她所说我们不知道,老爷那里肯定一清二楚,不如放她进去见老爷申述?白无常说,也好,要是骗了我们,就将链子锁她到浸骨井中冷风吹她百世千年。就这样,两位鬼使前头带路,进到城隍堂前,击打了鸣冤鼓,唤出了城隍老爷。”
也许是感激黑无常的通融,柳氏每次提及黑无常时,声音特别的温柔,甚至带点娇媚。听的人有的虽然感到有点奇怪,再一想又觉得情有可原,奇怪就一闪而过,注意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城隍听了柳氏的申述,沉吟片刻,接着命黑无常去酆都府带路氏,命白无常去文判官那里取路氏的生死簿。不一会,黑无常押着路氏上来,白无常也带着一卷生死簿回来。城隍让柳氏与路氏当面对质,自己一面听一面翻着生死簿。路氏对柳氏的指责坚决不认,反驳说妙象与柳氏的关系远比与自己的要好,要害也只能是妙象勾搭柳氏来害自己。两人争执不下,同声请求城隍将妙象的魂魄拘押来对质。
城隍笑道:“不必了,这里都记着呢。本爵读来,尔两人仔细听,可有记错!”
于是城隍对着生死簿念,某年某月某天,路氏在妙象于魏府见过柳氏后邀其到自己的别院,布施二十斤灯油,请她为自己在佛前点灯为自己祈福;某年某月某天路氏亲到一栗庵布施妙象两缎谦祥益的青布,妙象用之做了身海清;某年某月某天,路氏又亲到一栗庵见妙象,向她哭诉自己受柳氏的无端毒打,展示身上的青痕,向妙象求解脱之法,要剪发出家,被妙象安慰拦住,答应帮她在柳氏那转圜说话。某年某月某天,妙象跟柳氏提及此事,被柳氏指责为污蔑,不欢而散,三天后,路氏再去一栗庵,展示新伤痕,妙象动怒。妙象交给路氏一只瓷瓶,让她暗中放置于柳氏床下,并让她寻访柳氏生辰八字,用柳氏常用胭脂写到黄纸上并取一到二根柳氏的落发与瓷瓶一道送来。某年某月某天,妙象持瓷瓶来找路氏,让她夜分时半开窗,将瓷瓶放到窗口,瓶口对着柳氏的寝室方向,在瓶口对着的窗外地下插一只点燃的细香。丙夜听到打三更时将写有柳氏生辰八字的黄纸烧掉,念招魂咒,用符纸封瓶口,连夜送来一栗庵。当夜路氏在寝室照做,子时四刻路氏将封好口的瓷瓶揣在怀中,独自一人去往一栗庵,在庵前将瓷瓶交予妙象。妙象将路氏带到门墙,从墙角移动出两块青石,将瓷瓶埋进墙底。
不待城隍念完,路氏已瘫软在地。放下生死簿,城隍说道:“路氏你既已认罪,该下地狱受苦。本不该再对你在堂上用刑,但柳氏冤魂,不亲眼见你受刑怎能安宁。来呀,给路氏用刑。”牛头马面拖拉着各种刑具,就在堂上柳氏面前对路氏一一施用,路氏百般痛苦,披头散发,身形扭曲,叫喊连连。
说到城隍爷审讯路氏的情景,鬼刑侍候时路氏的惨状,长舒一口气,柳氏破涕为笑。一旁听的人跟着她破涕为笑。
众人议论了很久,都说天日昭昭,善恶有报。一直谈到日落时分,张夫人留饭,在席上,羁魂之事不便再谈,话题就转向柳氏羁魂前的往事。说着说着,不免谈及那幅未完成的刺绣,柳氏说了,过两天她就要重新拈起针线将它绣完。张夫人笑着提议,何不将绷子带到内衙,她好一饱眼福。柳氏想了想,答应了。
又过了几天,柳氏将刺绣的绷子带进内衙。那半幅粉牡丹展开来,引起没见过的婢子们一片惊叹。这些婢子中,有的人就是以针功著称的。她们围在那幅牡丹前,看了又看,议论着那线脚,那构图。柳氏将绷子装好,择线,穿针,引针,式式合度,又式式出新。绣了半日,绣成的部分和原先的半幅,针脚毫无二致。谁还敢说这不是柳氏夫人还了魂?
就这样,还魂后的柳氏又和张夫人来往了起来。一贯以大姐自居的张夫人对柳氏更是比原先多了几分怜惜怜爱,每隔不几天,就要打发人去魏府请柳氏过来。但没多久柳氏便再也不到内衙来了。张夫人派人去邀,回信答道:“实在是梳妆之时,不胜其痛苦。若不梳妆就过来,又失礼之至。两厢权衡,还是不来为好。”张夫人因此跟近侍婢子叹息道:“那确实难为柳家妹子,想想,每天坐在镜子前梳妆,半个时辰算,这么久看着自己的仇人成了自己,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还得粉黛去打扮她,换我,也不知道是该打扮呢还是不该打扮。”又过了没多久,魏府传出消息,柳氏病了。
张夫人说:“这病啊,是心病。”
这其间,妙象数次求见张夫人,要想张夫人为她说几句话,张夫人根本就不见。妙象失望愤懑之余,向张知县递了喊冤状子。
张夫人对柳氏还魂的认可影响了张知县对此事的态度,妙象的状纸一在衙门递了上来,张知县就告诉了夫人。张夫人马上在内衙约见妙象,打算调解一番,让妙象撤回状纸。妙象坚决不依,说:“她干什么攀扯上我来?如今我在这里做不成人,可有谁为我想过?”越说越气,便说出她对还魂一事的看法:“什么还魂?分明是魏家想以妾为妻,编出的这种谎言!”
以妾为妻,在清律是有很严厉的禁令和处罚的,家主犯此令可判流放三千里。张夫人听了妙象的话,半天做不得声。
见无人帮自己,妙象干脆一人跑到城隍庙,击鸣冤鼓,招惹众人围观后,跑到城隍的像下,就柳氏还魂后传出的城隍审路氏的流言,大声斥问:“老爷要是真神灵,妙象正在这里,若果真犯下和路氏一块做过的事,现在就将妙象的魂魄拘了去,打进十八层地狱!今日要是让妙象平安走出城隍庙,请老爷做主,将泼我身上的脏水给收了去!”
妙象大闹城隍庙,不仅没让自己的处境变好,反而更惹恼了那些对妙象勾结路氏巫蛊陷害柳氏感到愤怒的人们,有些小孩向她丢石头,有的妇人向她吐口水。妙象无计可施,只能再到县衙申述。
张知县对这件事非常头痛,装模作样的传了几位魏府家人到堂,那些家人异口同声肯定柳氏还魂是真的。妙象要求将柳氏传唤到堂,张知县以此事非奸非盗,传唤一位缙绅夫人,有辱斯文,予以拒绝。妙象坚执要传柳氏,张知县此时得上司讽喻,知道自己的任期就要结束,马上异地升迁,不想多事,便一昧装聋作哑敷衍拖延。
魏府家人也在满城造势,将柳氏借路氏还魂之后的事满城传说:原本风马牛的两个人,如今除相貌是路氏外,声音,体态,分明路氏就是柳氏。魏府的老人,在路氏进门之前,侍候过柳氏的,如今还魂的柳氏见到她们面后,能一一将她们之间的那些陈年往事讲说出来。这,如果不是柳氏真的还魂,路氏怎能做到?
郦城人听了魏府家人的话,更是对柳氏还魂确信不疑。好些人见妙象还要到县衙告状,竟共同将一栗庵围住,说要打进去。妙象吓得好些天不敢迈出一栗庵一步,这一躲,便直躲到庞蕴上任之时。等到庞蕴接替张知县入主郦城,妙象再度出庵,向庞蕴递上状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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