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11 月 2024, 周一

仓灵这辈子第一次开口说话说的是“先生”二字。她幼时受了刺激,并不能开口,等大了些所见事皆污糟,即便开口求救也无人理会还会惹来更多的责罚,于是更不愿开口。

先生救她时,她只是睁着一双眼直直地望向他,满眼的倔强,满眼的泪水,仍旧一字未吭。

先生带她于世间周转一年,她看了好多不同的风景,也见识到了一个温柔内敛的先生。

一个温寂午后,先生在旁晾晒草药,她坐在院内石凳上,看到树上的花开了,一团一簇,雪白漂亮。她转头看向先生,先生麻衣染上阳光,清冽又温暖,像树上的白花一样美好。

她开口,轻轻惊醒这份沉静。

“先生……”

季约年惊喜回头,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循循善诱,要她再唤一遍。

她轻轻拂下先生袖子上慌乱沾上的草叶,他们相视一笑。

他耐着性子,含着笑等着她。

她嘶哑着嗓子,用尽温柔,极其坚定地又唤了一声:“先生。”

先生,先生……

这一唤,往后岁月皆因此二字,不肯停歇。

辽安城,季尚屿,鼎鼎有名的季大少爷,活了二十年,若要概括一下,那便只有快乐二字了。

他幼时身体不好,动辄就是生死关头,走个路,他爹娘都怕他走着走着就摔死了,于是也没让他刻苦读什么书,用心练什么武。老两口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家底够厚,随便他怎么折腾,他能活着就行。于是季大公子的日子过得那是十分滋润,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个鼎鼎有名,闲散富贵的——草包。

而在这一堆快乐中,不快乐就显得格外明显,那就是仓灵。

季尚屿五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如何都医治不好,眼瞅着就要见阎王了,是仓灵主动来到了季府,没前因没后果的,一颗丹药将季尚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时候,季尚屿还叫季约年,季尚屿这个名字是仓灵后来给改的,说是挡灾。他还说,季尚屿是大富大贵的命,可惜命格不够硬,得找个命硬的陪在他身边,如此便可邪祟尽退。另外,他也可以做一个大阵,保季尚屿在辽安城内行走无虞。

可上哪儿寻这命硬的人呢?

不用寻,他毛遂自荐。

自那以后,仓灵给自己找了个长期的铁饭碗,季尚屿也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仓灵了。

巧的是,季尚屿真的就此再也没有生过大病。

可季尚屿不喜欢仓灵,他十来岁最是好玩的时候跟爹娘抱怨过,能不能让仓灵走,他爹娘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那可不行啊,少了仓先生,你的命可就不保了。”

“可我总觉得这个仓灵邪性,我不喜欢他。”

“哎呀,这话可不能让仓先生知道!他要是生气走了,你可怎么办呀。”

可这话他已经跟仓灵说过了,仓灵听完,只是倚在门框笑得花枝乱颤,对,就是花枝乱颤,他一个大男人,看起来二十来岁,清瘦高挑,却总是给他感觉阴柔邪性得很,他看不上他,仓灵跟着他出门,也总觉得丢他的面。

仓灵笑着说:“你这小傻子,还知道什么是邪?”

大少爷皱起了他的脸,满脸不高兴。虽然他傻的事人尽皆知,可仓灵是唯一一个敢当他面说的。

他想,仓灵不仅娘们唧唧的,还嘴毒,真讨人厌。

爹妈既然不管他,那他就自己把仓灵甩下。他偷偷跑出季府,结果被一个瘦瘦的老奶奶拽住了,老奶奶笑着说要给他糖葫芦吃,他等糖葫芦的工夫却看见老奶奶的脚下流出一股血水,再往上看,她脚脖子竟然是一截白骨,黑色的虫子在上面蠕动。

他吓得要跑,结果腿软不好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奶奶转过身来,手上拿的哪里是什么糖葫芦,而是一把尖锐的长刀。

这时,仓灵突然出现了,他刚想松一口气,下一刻,仓灵徒手把老奶奶的脑袋拧了下来。

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季尚屿脑子瞬间空白了下来。

老奶奶的脑袋在地上轱辘几圈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珠看向了仓灵的方向。

她的嘴唇缓缓蠕动,声音沙哑粗粝:“熟悉的味道,我认得你……”

仓灵像是突然来了兴趣,“哦?那你倒说说我是谁?”

“三和村……你曾救过我的性命。”

这句话说完,仓灵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可嘴角却浮起一个极其不屑的冷笑,“所以说,救错了嘛。”

仓灵抬脚,一脚把老奶奶的脑袋踩爆了。

“……”

季尚屿众神归位,再空白的脑子也经不住这样的惊吓,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因为这事,他有一段时间见不得仓灵,见了仓灵就吐,可仓灵那个天杀的东西,见了他就笑,有一次还在他面前吃豆花,没半点爱幼的良好品德。

他白天吐得生无可恋,晚上在黑漆漆的屋子又瞪着两只眼睛,不敢睡。

难得良心发现的仓灵推门走了进来,点了一盏小灯,坐在了他床边的小桌旁,说:“别看我,赶紧睡。”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安静了许久,他问出了埋在他心里很久的疑惑:“仓灵,那个老奶奶到底是什么啊。”

仓灵冷哼一声,“她就是你嘴里的邪。”

季尚屿闻言爬了起来,“什么是邪?”

平时不着五六的仓灵这回难得有耐心,一句一句地给他解释了:“本应顺应天道而死,却非要谋取他人性命,修炼秘术来让自己苟延残喘于人世的,就是邪。那老太太浑身只剩脚还在腐烂,起码吞噬了五十条人命才维持住人形,我杀她无可厚非。”

“那……”季尚屿想起了那些戏折子,放低了声音问仓灵,“那老太太是妖吗?”

“她连人身都没修全,算不得妖,真正的妖有完美的人身,等闲看不出真假。”

季尚屿自个儿寻思寻思,躺了回去。

没过一会儿,他又出声问道:“街上走过去那么多人,她为什么偏偏拉住我,要杀我一个小孩儿?”

仓灵打了个哈欠,“你小子闻起来香,跟唐僧肉一个道理。吃了你,或许她就成妖了。”

说完,仓灵笑眯眯地回身看他,调侃道:“少爷,你要是再往外跑,以后这种事可只多不少,还跑吗?”

要不说季尚屿这脑子从来就没有长全过,这时候脑袋就剩一根缺心眼的筋,张口就问:“那你都能打得过吗?”

仓灵被他这天真的话逗乐了,没忍住笑出声来,点点头说:“是,是,毕竟收了你家钱的。”

季尚屿故作深沉地点点头,觉得困了,把半张脸缩在被子里闭上了眼睛。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心里划过一个念头,仓灵虽然看起来娘们唧唧的,但确实不是个风一刮就倒的小白脸,下次他的小伙伴笑话他时,他得帮他怼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仓灵以为季尚屿都睡了,结果这不省心的孩子又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仓灵,你来我家,也是因为我闻起来香吗?”

仓灵垂了眼,装睡没有回答。

一连几个晚上都是仓灵陪着季尚屿,季尚屿才睡得着觉,仓灵以为按这傻子豆子大点的胆子,不能再作什么妖了,结果季尚屿呆瓜一个,却偏偏不信邪,像是非要知道仓灵有多厉害似的,较着劲的往外跑。

在季尚屿的十岁和二十岁之间,他总是时不时地跑出府四处乱玩,有时候没事,有时候惹了妖邪,仓灵都会及时出面给他解决,无一例外。

仓灵从来没管过他,也没嫌麻烦跟他说别出去了,外面危险,甚至对于少年偶尔幼稚的挑衅,也是一笑而过。

他好像真的为了那几个钱,尽职尽责地护着少年长大。

慢慢悠悠,时间一晃而过,季尚屿及冠了,成为大人了,顺理成章地长成了个叛逆的少年,不甘于一个季府,也不甘困于一个仓灵之手。

而十年间,仓灵半点没有老去。

仓灵坐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看书喝茶,仍旧像季尚屿五岁那年初见他时一样,身材高挑纤瘦,眉目清秀,穿着一身过时的长衫,像是个清贫的教书先生,然而再一细瞧却觉心惊,这皮肤白得没一丝血色,像是白玉雕出来的,偏偏头发又极黑,这两相对比,加上精致的眉眼,不似真人,倒是有一股邪气。

仓灵身上甚至都没多长一两肉,岁月对他,仿佛除了增长一段记忆外,无可奈何。

他也曾问过爹娘,仓灵到底是什么人,他爹娘也说不明白,只大概知道,应该是青奉山上修仙的道士,快要得道成仙了,来季府也是因为季家和他缘分未尽。

这番说辞季尚屿自然是不信的,他也不信像仓灵这样恶劣的人竟然是青奉山的修士。

季尚屿二十岁了,他做出了一个大决定,他要走出辽安城,他要摆脱仓灵,他倒要看看他离了仓灵到底能不能活,仓灵那张百变不惊的脸上会不会出现新的表情。

仓灵平常都会跟在他周围,只有每月的初一不知所踪,他便趁着初一,偷偷溜出了城。

她叫玉腰奴,是个魅族人。

魅族作为天生妖物容姿皆美却法力低下,幼子经常会被猎取卖往人间。早些年人妖两界界限模糊,护卫人妖法则的人更少,买卖魅族人的利益很大,于是这种交易十分猖獗。她就是被卖到回雪楼的魅族。

她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从不肯对客人摆好脸色,也不肯学那些讨好人的东西,所以经常被打。楼里有很多姑娘和她都是从小被人抓来的,起初她们和她一样挨打,后来她们被打怕了,争相恐后地卖弄身姿想要被卖出去。

那天,她被打得瘫在地上只剩下微弱的喘息,有人喊了句,大人来了,身边的人都涌了出去,争先恐后地要在大人面前露脸,而她一动不动。

这样的戏码,几天就上演一次,像她这种不听话的,就会挨打,她可能是脑子坏了,她宁愿挨打,所以后来她们都嫌她傻,不跟她说话了。

她那时可能真的傻了,她竟然觉得,挨打是让她踏实的,那样说明她还活着。

也是那天,季约年来了。

他穿着一身洗得陈旧的长衫,不像修士倒像是个落魄的教书先生,缓步走在纸醉金迷,帐暖香甜的回雪楼,格格不入。

他来了,他把那些抓她们的人都杀了,放她们自由,并且许诺,日后不会再有魅族人的交易。

可她们都疯了,她们打他骂他,说他毁了她们,她们再也没生路了。

被教养成功的魅族,无一技傍身,除了被卖,再没别处容身了。

她们都怕,可她不怕。

季约年走到她身边,她忍着全身的痛,拽住了他的衣角。

她抬头看向他,如愿以偿地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不忍。

从此以后,世间没有了玉腰奴,她只是跟在季约年身边的仓灵。

季大少爷出走半日后,破旧的屋子里,他缩在墙角,哆哆嗦嗦地拿出了身上藏着的符纸,念了咒语。

还没等他说话,符纸那头传来仓灵十分冷淡而又肯定的语气:“你出事了。”

听到这声音,他又打了个寒颤。

“是,我在城外襄衡这边的老宅里。”

“没大事,别乱动,等我。”

他把符纸又揣了回去,听话没动。四周阴风缠绵,似乎贴着他的脸擦过,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习惯性地安慰自己:没事,仓灵会来救他的。

他木着脸,熬着害怕又艰难的时刻,脑袋习惯地一片空白。

没一阵工夫,那人来了。

他进屋来,只是看了季尚屿一眼,然后对着屋子伸手,凭空一抓,整间屋子的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随后,他手又散开了,轻飘飘的,而季尚屿脚上缠着他不让他动的冰冷却瞬间消散了。

季尚屿踉踉跄跄地从墙角站起,脸色很不好。就半天,半天他就被打回原形了,季尚屿多多少少有点磨不开脸。

他刚想说什么,那股阴冷之气又来了,屋子里突然走出来一个女人,嘴角被撕开了,含着瘆人的血色,抬起手冲着仓灵鼓掌。

“好本事~”

季尚屿被吓了一跳,又连连后退缩回了墙角。

仓灵面色不改,淡淡道:“现在自行退去,我可饶你性命。”

女人笑了,“奴家好不容易才能凭借这位小哥见先生一面,怎能就这样走了啊。先生先别急着动手,这可不是辽安城内,没有先生布的阵,您一出手,这四面八方的老东西,可都能听见动静。”

仓灵捏诀的手放下了,“你想如何?”

“我可不跟那些蠢笨的东西一样,我对这位小哥没兴趣。先生,我在三和村见过你。”她凑近了仓灵,压低了声音,拖长了语调,“我知道你有令人起死回生的本事……”她还没说完,仓灵就先耷拉下嘴角,眼里一片厌烦。

“只要你肯开口……唔!”女人还在说,却突然发不出声音了,她的嘴角被撕得更开,死命地瞪着眼,仓灵手指屈起,女人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眼眶震裂,眼球凸得快要从眼眶中掉出来,死相惨烈。

看到这一切的季尚屿人麻了,“你能不能下次别这么血腥?这什么特殊癖好?”

仓灵松开了手,女人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了。

“走吧。”

季尚屿一声不吭地乖顺跟着仓灵走了出去。

仓灵在屋外画传送法阵,一边画一边问他:“为什么独自出辽安城不告诉我?”

这话戳到了季尚屿,他低着头,又怂又倔地说:“我已经及冠了,我可以自己生活了。难道我还能一辈子呆在那里,你还能一辈子跟着我?”

听了一耳朵牢骚,仓灵也只是笑了下,从他肩头捻出了一个虫子。

这虫子季尚屿见过,是妖用来迷惑人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这东西,所以才会走出辽安城。

“你怎么总是又怂又犟的。”仓灵在笑,笑得一副招人恨的样子。

仓灵这个人啊,明明生了一副清秀的面貌,可那双眼睛笑起来却艳得像只妖精。

季尚屿更不爽了,翻了个白眼。

仓灵看见了也没生气,这小子看不惯他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也用不着多费力气挽回什么形象。只是,他实在是看不懂季尚屿,明明胆子小得可怜,一被吓到就怂得很,可偏偏还是乐意往危险的地方去。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对于他来说,季尚屿只要活着,那他便说得上称职。

可即便是季尚屿活着这件事,也让他十分伤神。

在他还没画完阵的当儿,又来人了。

他这回才终于确定,这次不是意外,是故意引他出来的局。

没办法,季尚屿这副身子太让那些妖邪垂涎了。

但这回来了一个难缠的人。

是个人,而且是个故人。

故人开口便是指责:“玉腰奴,你当你师父死了,就没人再能治得住你吗?”

玉腰奴……他一阵恍惚,这是一个太久没有被提到的名字了。喊他玉腰奴的人,眼神中都带着轻蔑与厌恶,眼前的也不例外。

他皱起了眉,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故人这两个字,也不喜欢有人这样一直记着他。

他直接问:“老头,你要如何?”

“将这个孩子交给我,你不要再错下去了,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我可饶你一命。”

仓灵将一枚戒指戴到了手指上,“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能杀了我,就领走这孩子。”

这话一落,一股力量铺天盖地地碾了过来。

老头色变,立马结印起阵。

季尚屿被保护在仓灵身后,可还是被这股无形的力量压得面色苍白。

这还是季尚屿第一次看到仓灵这样大动干戈。

季尚屿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但他知道哪边人多,在老头和仓灵对阵的这工夫,本来老头都要扛不住了,但老头那边突然又来了好几个老头,他们都一起结印对抗仓灵,仓灵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季尚屿身上的符咒亮了亮,仓灵给他秘密传音,让他偷偷去把传送阵画完。

以前仓灵总逼着季尚屿学一些符咒,没成想有朝一日还真能用上。

季尚屿心跳如擂鼓,但总算是没紧张过头,把剩下的传送阵符文补上了,传送阵亮的那一刻,老头们明显慌了,甚至不管季尚屿的安危,携带着法力就冲着季尚屿的方向掠去。

季尚屿觉得一股灼热滚烫的风极速地朝自己裹挟而来,要把自己烫化了,下一刻仓灵重新挡在了自己身前,光芒大盛,将那些法力全数挡了回去。

传送阵亮了,传送时间有限,但仓灵没一点走进传送阵的意思,甚至向老头们的方向走了几步,吐了口刚才被激出来的血,笑得邪气。

“他不让我杀修士,但你说的对,他都死了,我有什么好顾忌的。”

下一刻,他身上出现了另一种强大的气息,季尚屿脸色也变了。他从小就被妖骚扰,他当然知道这种气息是什么。

陪在自己身边那么多年的人,竟然是只妖!

老头也皱眉,“你果然执迷不悟,我早便跟你师父说过,妖哪有什么良知,偏你师父被你这只妖蛊惑了,才落得这么个下场,连尸体都不能入土为安。”

仓灵眼里的光变得更冷,“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师父也容得你评说?”

一股更霸道的力量自他手中喷薄而出,瞬间将那群老头结成的阵冲得支离破碎。

可他没有恋战而是转身抓住季尚屿,踩着最后的时间,消失在传送阵中。

他们回到了辽安城外城的一条小路上,仓灵表示接受,毕竟以季尚屿的能耐,能传回辽安城已经很不容易了。

刚一落地,仓灵就松开了季尚屿的手,弯腰吐了好几口血。

季尚屿面色难看,等他吐完了,寒着声音问他:“你到底是谁?”

他跌坐在地上,看着季尚屿,笑了,“我就是仓灵啊,怎么,不认识了?”

“你真的是妖吗?”

“是啊。”他语调轻快,答应得爽快。

季尚屿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自主地颤抖,可一双脚却像是钉在了那里,没有后退一步。

仓灵看到了,笑得更邪性,“怕我?”

季尚屿不说话。

仓灵无所谓,“害怕就赶紧滚回家去,躲在你的屋子,半步也别出去。”

季尚屿这时候却好像聪明了起来,“可是这些年来你杀了那么多妖。”

仓灵笑了,想逗一逗他,“那是因为我辛辛苦苦养大的肉,不能给别的妖吃了,小傻子,你真的很香,要不我现在就把你吃了吧。”

可一直胆小怯弱的季尚屿却出乎意料地没被吓到,反而弯腰把仓灵从地上背了起来,“你对我好我是记得的,你就是爱嘴硬,现在是起不来了才说这些鬼话的。”

好一番自我安慰。

仓灵撇撇嘴,却也由着季尚屿背着他走。

这小子还挺有力气,背他走这么久不带喘的,眼见着走过这条废弃的小巷就要走进人多的内城了。他无聊地玩了玩季尚屿散出来的头发,对季尚屿说:“傻子,那些人都来辽安城里了,你这会儿不走,一会儿可真得被那些老头带走了。”

“他们带我走干什么?”

“带你去修仙。”

“他们为什么要带我去修仙?”

“因为他们有病,修仙修傻了,以为真有什么天选之子,命中注定。”

说着,仓灵戳了戳他后脖子,“傻子,你想去修仙吗?”

季尚屿摇摇头,“不想,我逍遥自由日子还没过够呢。”

仓灵笑了,“这才对嘛,好好的,修什么仙,吃饱了撑的。”

他施了点小法术,将手上的戒指戴到了季尚屿的手上,季尚屿感受到了,问他干嘛,他说:“一会儿要是有不长眼的没顾及到你,这个能保你不受伤。”

“不是还有你保护我吗?”

仓灵一时间没有说话。

季尚屿在仓灵的沉默中沉下了脸,“仓灵,你是不是真的伤得很严重?”

仓灵叹了口气,“一会儿,你趁人不注意,就赶紧钻进人堆里,走大道,谁也别理,赶紧回家,回家就好了,季府我下了很多结界,那些老东西进不去。”

“那你呢?”

仓灵倒没骗他,“我啊,看命。”

季尚屿停了下来,眼前的路被一行人挡住了,仓灵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的身上下去了。

那些人前面站着那个刚开始挡他们的老头,这回他手里拿了一个令牌,隐隐闪着金光,老头阴着脸对仓灵说:“我本想留一线生机于你,可你不知悔改。“

这些人整齐划一地开始结印,仓灵一句废话也不说,徒手幻化出一把剑,风一般地窜了出去,手上的剑泛着冷光朝老头刺过去。

老头怒喝:“老夫手中之令专克夺舍之妖,玉腰奴,你还不收手!”

季尚屿身上的符纸又亮了,是仓灵在跟他说:快跑。

季尚屿如梦初醒,心跳得疯快,转头就跑。

他一路跑回了家,连气都喘不匀,急忙把之前仓灵给他的符纸都带上了,这些或许能帮上他。季尚屿连口水都不喝,捂着快要炸开的胸口,又拼命地往回跑。

他好不容易跑了回去,却发现巷子里一个站着的人都不剩了。

老头和老头带来的那些人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季尚屿暂时管不了,他急着找仓灵。

终于,他在巷子的一头找到了仓灵,仓灵躺在地上,身下都是血,很多很多的血,像是把他整个人都浸泡住了,而仓灵闭着眼,一动不动。

风吹过小巷也安静了。

季尚屿蹲在地上,把手指放在仓灵的鼻下。

这时候,他觉得他冷静得不像话,好像他的肉体和灵魂都静止住了,只为了维持住这个探鼻息的动作。

他把全身上下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一根指头上,全力戒备。

可他还是没有等到一丝气息。

仓灵死了。

他觉得一阵巨大的荒谬席卷而来,拽得他整个人都摇摇欲坠。那个一直护着自己的人,强大到没有弱点的人……就这样死了。

仓灵死了。

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四周的世界都凝滞下来,他看不见了,也听不见了。

仓灵死了。

他猛地咳了一声,继而疯狂地咳嗽,他凭着一个念头吊着一口气跑了一路不曾停歇,这下这口气卸了,他咳得上不来气,咳得惊天动地。

他弯下了腰,伏在了仓灵身上,呛得满脸泪水。

他曾经一直想逃离仓灵的掌控,却发现这一天真的到来之时,他并不快乐,甚至有窒息般的恐慌和心痛。

他手上沾满了粘腻的血水,已经冷了。

仓灵爱干净,他想他得把仓灵从血水里抱出来,换身干净的衣服,等仓灵醒过来。

对,他得先把仓灵抱起来,然后等仓灵回来,仓灵不是凡人,他不会死的。

他冷静下来了,刚伸手准备抱仓灵就听见有人唤他。

他木着脸转头,发现角落里还倚墙坐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艳丽却陈旧的长裙,脸色苍白,似乎也受了很重的伤。

这个时候,她不是老头的人就是妖邪。

季尚屿先放下仓灵,然后极冷静地拿起了仓灵身边的剑。

女人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声他,“季尚屿。“

季尚屿仔细听这三个字语调竟然觉得有些熟悉。

女人又说:“傻子,我是仓灵。“

季尚屿彻底傻了,“你说什么?“

“把我给你的符纸拿出来,挑一张传送阵的,带我回去。“

季尚屿仔细看女人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的光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在震惊中不得不接受,这个女人竟然真的是仓灵!

他从前只是觉得仓灵娘们唧唧的,可他怎么真的变成女的了?

他走到她面前,想伸手又收了回来,想蹲下又犹豫了,这来来回回的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开口问她:“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你,这是发生什么了?”

她一个问题也没回答,而是苍白着一张脸,看着躺着的仓灵身体,说:“把他也带回去。”

这个女人既然是仓灵,那躺着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季尚屿觉得自己大脑已经空白了,不会思考了。

女人等不到他动作,仍然面无表情,但她的眼里却突然落下泪来,渐渐泪落不停,随后,像是一笔墨在水波上荡开来,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终于起了波澜,眉毛蹙起,眼角下搭,难过又脆弱,像是被雨打湿的猫儿失了家,这对于十分熟悉仓灵的季尚屿来说,是那么违和诡异。

她开了口,全是崩溃哭腔,“救他啊,你帮我救他啊,我求求你了……”

这是仓灵第一次求季尚屿,这也是季尚屿第一次看到仓灵这个样子。

她好像整个人突然崩溃了。

这一点儿也不像仓灵。

季尚屿心里涌上一股没来由的难受。

他不知道他在难受些什么,他也不想去弄清楚。

他呼吸了几瞬,定了神,上前把地上的男人扶了起来。

季尚屿帮她带着那个男人回去了,她的伤很重,好不容易按照她的嘱咐把男人安置好了,她已经说不动话了。

他慌忙把她抱在床上,他也不知道她这样子他能怎么办,从前都是她如天神下凡般救他,刀枪不入,神魔无惧的,这回真倒下了,他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她突然一个痉挛吐了血,季尚屿连忙把她抱起,“仓灵,仓灵!”

仓灵没睁开眼,像是又昏了过去。

他轻轻把她放躺,出去端盆水回来的工夫,她又浑身颤抖,季尚屿急忙在床边放下盆,上前查看。她突然睁了眼,眼里全是血色把他骇了一跳。

她出手狠狠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却是虚弱无比,“别走……”

说完又闭上了眼,连呼吸都浅淡了下来,声音又软了下来,好像是糊涂了,恳求着他:“你能不能不走……”

无数次深陷梦境,她都以为她说出了这句话,那个人听见她这句话当真停留在了原地。

然而事实上,那天只有铺天盖地的大雪,绝望没有一刻松手放过她。

季尚屿连忙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她安分了下来,不再颤抖,可有眼泪从眼眶滑落。

他伸手给擦了,是热烫的。

她身上真冷啊。

他取了水把她脸上嘴里的血都清洗干净了,他无可避免地想,她这个样子,还挺好看的。

眉眼精致属实是个美人,安静的时候,像是画上的古典仕女,可偏偏是仓灵那双眼睛,他能想象到,要是她挑起眼角眉梢,肯定又是无辜漠然,又是风情无边。

他把自己想笑了,她那双眼睛,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都能一眼看出来是她。

他轻轻上了床,躺在仓灵身边,背对着她。

过了几个呼吸,他又猛地转了过来,面对着仓灵。

他把指头放在她的鼻下,终于在安静的等待中等到了她微浅的呼吸。

他收回了手,放下心来。他只要一想起今天探不到她鼻息的那刻,就觉得心有余悸,喘不上气来。

他长久地看着她眼角的泪,也长久地看着她。

许久,他轻声问:“你到底是谁……”

声音一出来,连他自己都吓一跳,是从来没有过温柔落寞。

他好像,又开始难过了,好像看到她流泪,他就忍不住难过。

他等她好起来,等她跟他说,她到底是谁。

十一

仓灵睡到了晚上,仍然没有醒来,季尚屿也一心一意地守着她。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季尚屿的爹娘找了过来,把季尚屿叫了出去,满脸严肃。

“儿啊,方才有一群修士递了一封信进来,是关于仓先生的。”

季尚屿眉头一跳,只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这仓先生怕不是什么好人,信上有理有据,说他是个妖怪,丧心病狂地杀了他的师父和师娘,被修仙门派追杀才来的咱家。咱家一直太太平平的,别管这事是真是假,仓先生咱不能留了,省得招来祸患。”

“那仓灵走了,我怎么办?”

“咱花点钱,再去找个修仙的。”

季尚屿沉默地低了头,过了会儿,正色说:“爹,娘,仓灵受了重伤,我们不能在这时候赶她出去。等她醒了,我等她的解释。”

季父有点纳闷,“你从前不是很烦仓先生吗,怎么这会儿又护起来了?”

风有些大了,他转身合上了门,声音有些凉,“她护我十五年,总不能听外人二三语,就当个白眼狼吧。”

他走回了屋内床边,仓灵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倚着床头半坐着,神情专注地看着榻上那具男人身体。

季尚屿走了回来,她连一个余光都没赏给季尚屿,径直下了床往榻边走去。

“哎!你小心些!”

仓灵腿脚发软踉跄了一下,最终还是没站稳,跌倒在榻边,索性也就不起来了,坐在地上看榻上的男人。

季尚屿想抱她起来她没让,他没办法,拿了个垫子放在她身下,跟她一起坐在地上。

仓灵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

季尚屿开口问:“你到底是谁?”

仓灵转了转眼珠,这话她听人无数次问过,现在轮到了面前这个小子。

她是谁呢,从前的她无所谓,是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怕这句问之后的种种恶意诘难,而后稍觉麻烦,然终究小孩心态,便随便胡扯几句糊弄过去,看着眼前之人信以为真倒也有趣。可到了如今,彻彻底底懒了,她好像扮作了很多人,很多人也忘了她,渐渐她也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只记得有人给她起名字,叫仓灵,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她不忍心舍弃。

于是,她还是认真回答了季尚屿:“我是仓灵。”

季尚屿又开口问:“那他是谁?”

这一回她没有思索太久。

“他是季约年。”

季尚屿觉得这名有点熟悉,但也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他是你什么人?”

她的眼睛显出温柔的光,“他是我的师父。”

这句过后好像一团乱象开了头,那些前尘往事啊,抖了抖尘灰,粉墨登场。

十二

她被季约年从回雪楼里带出来后,因为伤得太重,季约年怕她死了,所有将她去治伤。只是季约年仇家太多,有很多妖邪动不动就追上了他们,季约年就要与他们打架。

不着急赶路的时候,他就带着她慢慢走,如果着急赶路,他就把她变小放在怀里,自己驾着法宝一路飞驰。

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季约年已经过惯了,可他不经意间救了一个她。

他跟她说明情况,让她伤好就走吧,他照顾不了她。

她点点头,可伤养起来却拖拖拉拉不肯好,季约年也没着急催她。

他待她很好,前尘往事当作梦一场,他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叫仓灵,她很喜欢这个名字。

季约年问她,他杀妖,她怕吗。

她摇头。

她不懂什么物伤其类,季约年说他们破坏了法则,杀害无辜该死。他说该死那就是该死。

她不懂人间的很多东西,而这些季约年都会教她。

她还不会说话,大部分时候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沉默地行走在山林城镇间,看着他冷漠地将妖怪斩于剑下,也看他受伤带着一身血回来,看着她笑,然后从染血的衣袖里掏出一个新鲜的果子递给她。

有时候他去收妖不方便带她,就让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布下结界将她藏好,给她准备一堆吃的,让她乖乖等他。

每一次她都乖乖等着,直到季约年回来,这时季约年就会笑着再给她一颗她最爱的梅子糖奖励她。

她很感念,会说话之后也曾问过他,当初为何知道她是妖还决定带她走。

他故弄玄虚,只是笑着说缘分。

十三

她跟着他辗转周折,一年之后,伤彻底好了。

她终于可以说话了,可他却要抛弃她,继续独自浪迹天涯了。

她问他可不可以跟他走。

他却摇头,“我的路已经走完了,如今是穷途末路,无甚可走。”

她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衣角,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不怕,我愿意跟先生一路,生死自负。”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其实他也已经习惯身边有她的陪伴了。

“从此以后你便跟了我了,既是跟了我,便得按我的规矩,听我的话,可能做到?”

“能。”

“你身为妖族,倘有一日触犯法规,我会亲自逮捕诛杀你,可有怨言?”

“无。”

季约年是修者,更是人妖两界之间秩序的守护者,信奉人妖两界划分得清清楚楚。这样一个手握铁律,刚正不阿的人,却能让魅族玉腰奴跟着他,实是一个让人想不到的决定。

而那时,她也还不明白魅族两个字到底有何含义。

她跟他走在江湖中,来人问她来自哪里,她说来自魅族。

来人露出惊诧的表情,紧接着,便会鄙夷地看向季约年。

一个高风亮节的修者,身边竟也会跟着一个魅族妖物吗?

他们用那样恶心的目光打量着他。

她知道后,气得不行,要杀了他们。

而他只是笑笑,他说随他们说去,这些都不算什么,伤害不了他。

“那什么能伤害您呢?”

他没有什么避讳她的,他说:“生离死别。”

她怀疑他在糊弄她,一个即将成仙的修者,竟也会困于生死吗?

他倒是一派自得的样子说:“我只是一个执法者,又不是神仙。”

仓灵那时候不懂,后来懂时,已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十四

季尚屿问她:“他是你杀的吗?”

“是。”

“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违背了法则。”她转头看向季尚屿,用一种平淡到冷漠的语调继续说,“他身为执法者,却亲自成了邪。”

“他是你的师父……”

仓灵语气淡淡,“师父又如何,犯了错理应付出代价,任何人都没有例外。”

“那你为什么又在他的身体里?”

“我记不得了……这些年夺舍的天谴让我失去了很多记忆。”

仓灵抓住季尚屿的胳膊,“你趁着我受天谴的时候跑了出去,难道不是恨透了我吗?”

原来初一是她受天谴的日子,季尚屿心神一震,“我不知道你……”

风声震动窗棂,风吹云动,一时气势汹汹地逼迫而来。

仓灵看向季尚屿,眼里涌现出妖相,“季尚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季府吗?”

“我告诉你。”

“因为有你在,天谴就弄不死我。”

“妖都睚眦必报,我是妖,算不得什么好人,你对我不必有什么愧疚。”

“季老季母也不容易,把我交出去吧,换你季宅安宁一世,不亏。”

她的这些话,实在算得上是好言相劝了。

他自然也知道其中厉害,那些老头围在季府周围不肯走,迟早会出大事,只要把这个妖交出去,季府就会安然无恙,他季尚屿仍旧是富贵逍遥的一辈子。

一个妖而已。

十五

风声呼啸在耳边乍起,他俯身抱住了仓灵,语气急切:“我怎么才能救你,从来都是你救我,我也想救一回你,多难都无所谓。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跑出去,他们谁也找不到我们,像从前那样。”

仓灵有点惊讶,她觉得这傻子的傻病还没好,“季尚屿,我是做过错事的,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他将怀里的仓灵抱得更紧了,“做错了又怎样,我只要你活着,我才不要把你交出去。他们想带走你,得先过了我这关!”

仓灵怔愣了。

这对仓灵来说是陌生的,她入世的道理都是季约年教的,季约年只教过她,错了就要挨罚,规矩比命大。

可这些在季尚屿这儿都没用,在他眼里,什么法理规矩都是狗屁,情才是第一,他护短护得厉害,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动他的人。

仓灵心中的疑惑此刻到达了顶峰,她问季尚屿:“你为什么要护着我?”

季尚屿支支吾吾起来。

她换了个方式问他:“你想要什么呢?”

季尚屿脸上刚起的红晕褪了下去,片刻后,他说:“我想要我爱的人都能好好地活着,他们眼里可能不重要的性命对我来说,是我不能舍弃的心脏一角。”

少年没有把话说透,保留了一丝纸薄的尊严,心悬一线,摇摇欲坠。

所幸,她不再追问。

因为她正皱着眉头,似乎陷入沉思。

他轻声诱导:“你呢,你想要什么?”

她想要什么呢?

相比于她想要的,她失去的更多,所以对她来说,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是故景如旧,故人归还。

她望着窗外,风很急地拍打着窗棂,有很远的雷声在闷声前来,在催促。

她扬长了脖子伏在他肩膀上,静静听着远处的雷声。时间在此刻安稳了下来,风雨大作,连最奔忙的旅人都要停下,似乎也是一种挽留。

她说:“季尚屿,今天是我受天谴的日子,为了救你,我使了一点手段将时间延迟了,现在它带着怒气来了,再待下去,季府怕是也要被雷劈。”

“那怎么办?“

她在他的怀中直起身子,看向他的眼睛,展开了一个温柔的笑,“你带我走吧。”

十六

季尚屿带仓灵去了他屋子后面的季家祠堂,那里面有一个传送阵,二人传送至季家外面的一个破庙中。

季尚屿扶着仓灵坐下,问她:“还要我做些什么?”

仓灵想了想,说:“你抱着我吧。”

季尚屿身体瞬间僵硬,一瞬脸红。

仓灵没笑话他,张开手臂,说:“过来。”

季尚屿心虚,乖乖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松松地环住她,听见仓灵说:“一会儿雷来了,你就抱着我,这样雷就会劈你而不是劈我了。”

季尚屿赶紧把手松开了,“啊?疼吗?”

“废话,雷劈身上当然疼了,五脏六腑都要碎了的那种疼。”

季尚屿倒吸一口凉气。

仓灵永远对逗傻子这件事乐此不疲,当着季尚屿的面哈哈大笑,“呆子,你是真不怕我害死你啊。”

季尚屿的脸更红了,他心里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脸热得更停不下来。

一道雷声突然在耳边炸开,震耳欲聋,季尚屿听到声音立马俯身紧紧地抱住仓灵,把她护得严严实实,仓灵脸上的笑停住了。

数道雷声紧随而来,铺天盖地的镇压逼得人喘不过来气。

季尚屿闭上了眼睛,胳膊收得更紧了。

仓灵伏在他的颈边,静静地看着远方。

季尚屿为什么不是他呢,多少次午夜无眠,仓灵都会这么卑鄙地想。

季尚屿是他的转世,理应是这世上最像他的人,可他们容貌并不相似,甚至性格也天差地别,好像他过轮回的时候,对尘世一点也没有留恋,在忘川河水中彻彻底底地抛弃了自己。

让她在这已故人间,半点也寻不到他的痕迹。

这让她难过的没有法子。

过了不久,雷声渐消。

季尚屿疑惑地睁开眼睛,问:“为什么我不疼啊?”

仓灵推开季尚屿,吐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不想跟这傻子说话。她说什么都信,天雷要是能挡,那前几年她早这样干了。

季尚屿急忙扶住仓灵,急得不行,“你怎么又吐血了,你别吓我啊,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要不回去吧,回家去。”

仓灵抓住了他的胳膊,“再等等……”

“等什么啊!”

仓灵擦了擦嘴边的血,“等一个人。”

话音刚落,那人从破庙外面踏月而来,见了仓灵,不咸不淡地道一句:“你倒是命长,天谴都不能奈你何。”

十七

季尚屿看见这人身上的衣服跟那群老头身上的一样,寒毛都竖起来了,立马挡在了仓灵前面。

仓灵向那人伸手,“道长,我来拿回我的东西。”

道长看起来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姿挺拔清瘦,倒是真有几分年纪轻轻,得道仙人的感觉。

道长拿出了一盏铜灯,就在要交到仓灵手中的时候又顿住了。

仓灵的眼神一瞬变了,全身戒备,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开始悄悄叩起结印。

“你倒是执着,找了那么多年还真找到了他。”

他看向季尚屿,“念在旧人之情,今日此景,我便多嘴一句。你天资甚佳,因缘在身,如跟我回青奉山,不出十年必有成果,此生成仙在望。我且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季尚屿护着仓灵的手一直没放下,听见这话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啊?我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道长摇摇头,“你就这样信这只妖吗?你便从来没想过,她会害你吗?”

季尚屿怔愣一瞬,又坚定了眼神,“仓灵不会害我。”

说得那样坚定,像是孩童稚语。

道长叹了口气。

仓灵接过道长递来的灯,对道长笑一笑,“当年之事道长未插手,师父记着您的情。师父收剑独自出青奉山,也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您不欠师父什么,我也不欠您。”她的笑越发甜,“所以我的事,请您不要插手。”

道长皱眉,“你妄念已深,会自食因果。”

“甘之如饴。”

道长摇头,从身上摘下一块令牌送给了季尚屿,“若你有一天改变主意,青奉山,鹤三千等你。”

十八

仓灵带着季尚屿回了季府,回到了季尚屿的房间内,将铜灯燃起,放在了那具男人身体旁边。

季尚屿看着这一切,问:“我到底是谁?”

仓灵面色不改,“你是季尚屿,还能是谁。”

季尚屿摇摇头,“我私塾功课确实不好,平时也不着调,可那是因为我不上心,不代表我真的傻。你来我家时说你是青奉山的修士,现在那些修士却都好像认识我,还要拉我回去修仙。仓灵,我到底是谁?”

仓灵不说话。

季尚屿舔了舔嘴唇,嗓音干涩,“我是季约年吗?”

仓灵看向季尚屿,眼神坚定,“你永远都是季尚屿,只是季尚屿。”

季尚屿悬着的心沉了下去。

仓灵该睡觉了,季尚屿坐在桌子旁守着仓灵。

像是小时候,仓灵守着他睡一样。

仓灵很快就睡着了,她难得地梦见了季约年,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梦见季约年了,有季约年的梦她总是奢求不来。

梦里季约年还是旧时模样,她想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只消看一眼便泪流满面。

先生,带我走吧。

可她还未说出口,季约年便瞪着眼睛看着她,很愤怒,指着她吼:“你为什么还没死?”

他眼里恨毒了她的样子让她怔住了,一些陌生的回忆突然映入脑海。

那是她千方百计的,为了活下去舍弃的……

已经忘掉的痛苦记忆。

她编了个故事,骗了自己很多年,一直深信不疑,直到如今,黄粱梦醒。

季约年得知自己被复活了,又惊又怒,提起剑刺进了她的心口,冰冷的话缓缓吐出:“我说过,你身为妖族,倘有一日触犯法规,我会亲自杀你。”

那一剑太痛了,她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却发现躺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季尚屿抱着她轻轻地来回晃,嘴里念念有词:“不怕不怕,不怕不怕啊……”

相比于梦里季约年杀她,眼前的这一幕更像是一场梦。

或许,茫茫前路,森森过往,她从来就是活在一场梦中。

她是妖,她没有人那样明确的爱恨,她对情绪的感知向来愚钝。

可是这一刻,她真真切切感到了心疼。

她有些惶恐,她试图去问季尚屿以得到令她心安的回答。

“如果有来生,你想要做什么?”

季尚屿疑惑地说:“这辈子就很好啊。”

仓灵转头埋在了季尚屿的怀里,拥抱住了这难得真实的温暖的同时,无声流泪。

十九

这一觉,她睡了很久,又好像只打了个盹儿,正如她的那些慢慢岁月,都经不起细细琢磨。

季尚屿趴在桌子上正睡得香甜。

她起了身,站在季约年身体旁看了很久。

季约年永远不会老,他死在了她最爱他的那一年,也永永远远地活在了那个时候。

早上的阳光照了进来,亮堂堂地罩在她的身上。这是很寻常的一天,她站在他的面前,做了一个决定。

她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最后拿起引魄灯里藏着的短刃走近了季尚屿。

季尚屿迷迷糊糊地醒了,看着仓灵边揉眼睛边说:“你醒了啊,想吃什么吗,我让他们去做……”

仓灵手里的短刃抵到了他的心口上。

“当年师父死后,我灵力受损,为了这灯不被人抢走,只能暂时拜托鹤三千帮我收管。”

“这灯可以帮助魂魄融合,进入肉体。”

他瞳孔猛缩,不敢相信地后仰,“仓灵……”

仓灵虚弱地咳了几声,将短刃尖抵得更深。

她最后对他温柔地笑笑,“对不起。”话落,短刃刺进了他的胸膛,毫不犹豫。

二十

季尚屿好像坠入了一场梦里,在梦里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叫季约年。

季约年少年天才,于青奉山上修行,二十三岁那年离登临仙境只一步之遥。

成仙者,不入世何谈出世,二十三岁的季约年载着师门希望,背着一把剑踏入了万丈红尘之中。

他为人妖法则的执法者,斩杀无数越界之妖,未尝有过败绩。

似乎是命中之劫不可避免,于山中养伤之时,他结识了一位美貌温柔的女子。

他爱上了她,与她成了婚。

他本想修书一封向师门请罪,带着她隐遁江湖,可就在他下山之时,她被路过的妖杀死了。

季约年那一刻半脚差点踏入魔道。

他杀了那么多妖,维护人妖界法,到头来却害了自己心爱之人,难道他做的这些本来就是错的吗,如果他不是一个执法者,不是一个道士,只是一个受了伤躲进山中的江湖客,这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他大开杀戒,为她报了仇,可杀到最后他才知道,是有人让这些妖来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师父。

师门知道了这件事,借几个妖之手轻飘飘地杀了他的爱人,用来保全他的修仙路,保全青奉山的名声。

那时他才知道,青奉山从小把他从家里接上山就是让他成仙的,他这条命,已经默认为青奉山,为成仙而活了,他从来都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他们端坐高台,管这个叫命。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绵延山川几万里,他提着剑一路走上了青奉山,走到了老师父的面前。

老师父摇头叹气,念冤障。

师兄师弟们列阵在旁,将剑尖对准了他,要将他捉拿。

季约年提剑迎上。

纷纷扬扬的雪一直未停,落在地上就被染红了。这场仗打到最后,季约年也没等到一句道歉,没有一个人向他的爱人道歉。

季约年仰头看山顶,看青山白雪压顶,无有出路。

他收剑离去,未杀一人。自此之后,季约年与青奉山再无半点关系。

他回到了他的爱人身边。

季约年从小便被称为天才,天生傲气,自觉这世上没什么想做却不能做到的事。他翻阅典籍,用尽平生所学,终于找到了一种起死回生之法,只需要完整的原身,再以引魄灯为引,列阵以聚,便能起死回生。

而这阵,需要生魂才能启动。

这是以很多性命换一命的阴毒法子,是邪道,但季约年走投无路了。

他这辈子唯一的执念都满满地落在她一人身上,足够逼他入邪。

二十一

季约年走上了寻找引魄灯之路,剑下丧命的妖邪也越来越多,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走进了回雪楼,一时不忍,救了一个叫玉腰奴的魅族妖。

她天性纯真,不懂世事,幼年受尽磨难,连说话都不敢,他细心教导她为人处世的道理,教她何为善恶是非。

她聪慧十分,学得很快,也十分乖巧,从不让他费心,给他惹事。

他对青奉山失望,可对人间正道还是有责任和希望的,他仍旧为了守护人妖两界的秩序而奔走拼杀着。

他带着玉腰奴辗转一年之久,玉腰奴终于愿意开口说话。她说她要跟着他,他于人间独行太久,无所牵挂,连血仿佛都要凉了,有一个妖陪着他似乎也很好。何况,魅族魂力强大,可以安抚他的灵魂,让他不会过早地堕魔,于是他同意了。

玉腰奴正式拜他为师。

渐渐的,他也教她人类术法,偶然寂寞时,也会说上两句他和爱人的从前。

她惊讶,问:“先生,你不是青奉山的修士吗?”

他笑了,无所谓地说:“是的,我破戒了,但是我不后悔,人间百态,处处是道,我道心未泯,哪里都是修行。”

他说起爱人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光,自由鲜活的好像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仓灵很喜欢他这个样子,于是经常缠着他说那些过往。

她问他什么是喜欢。

他想了想,说:“大概是看到她便心生欢喜,她想要的都想帮她得到吧。”

她又问他:“那师父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眼神放在远方,许久说:“如有来生,我不愿再走修仙之路受人摆布,就生在一个略微富足的平常之家,天资愚钝,浪荡平凡过一生。”

“那这一生呢?”

这一生,这一生已经无所期盼了。

他带着玉腰奴斩妖除魔,惩恶扬善,到山脚下落脚的时候,还顺手救了一个被妖魔侵扰的村庄——三和村。

村民前来送吃的表示感谢,玉腰奴站在那堆礼物里既开心又无措,只能回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他看着她,看着那一张张笑脸,心头竟有久违的暖意升腾。

可是不久之后,他在三和村里找到了引魄灯。

他的路走完了。

差一步踏入仙境的天才,仍然败给了生离死别的执念。

二十二

他在三和村里设下了一个大阵,阵法会生剥村中村民的魂灵,渡到引魄灯中。

到了天时吉利之时,他用尽全身法力催动大阵,再以鲜血点燃引魄灯,他的爱人,竟真的缓缓醒来。

而这时,仓灵捧着一怀果子突然过来找他了。

他把仓灵教得很好,当仓灵知道他屠了一个村子做这违背天道的事时,她放下了最爱的果子,把手中的剑对准了他。

可她眼中含满了泪,他那本什么都不懂的小徒弟,此刻眼里全是无法承载的痛苦。

她不明白作为执法者的师父怎么就会背弃了信仰,成为了邪。

她哭着唤他先生,除此之外,她说不出别的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她只剩了这两个字,妄图唤醒他。

可他摇头,把女人死死护在自己身后,对她说:“仓灵,这是我的选择,我的路已然走完了。你若还认我这个师父,便走吧。”

仓灵怔愣了许久,眼睛也一直看着季约年,在这场长久的对视中,她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她放下了剑,向他行了一个最隆重的师礼。

恰逢其时,天上又开始飘雪了,正如季约年登上青奉山的那天,天辽地阔,青山压顶,让人觉得没有出路。

寂静的大雪中,只有他那小徒弟极度克制的悲鸣。她伏在地上,哭得全身颤抖,伤心到了极处。

他心里不忍,刚想抬脚往她的方向去扶她起身,她却深吸一口气,狠狠地抹了把脸,缓缓地站起了身,然后向季约年举起了剑。

她跨不过去这道坎,这也是她的选择。

季约年苦笑着摇头,早知道她是这样的死脑筋,就不那么细心教她了。

就在两人斗法之际,那个刚醒的女人在季约年身后僵硬地转动眼珠,突然伸手向季约年攻击,季约年毫无准备凭着本能抵挡住了攻击将那个女人击退。女人嘴里涌出乌黑的血,却还冲着仓灵咯咯地笑。这一刻他们都明白了,秘法复活失败,活过来的根本不是从前的那个人,而是钻了空子进入女子身体的邪灵。

可季约年还是向那个女人痴痴地走去。

仓灵起身抽剑,一道剑气过去封住季约年的路,没等季约年反应过来,第二道剑气已至,削进了女人的心口。

季约年猛地一掌把仓灵击飞,急忙回身看女人,然而女人已经没有生机了。

仓灵把刚醒来的她杀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笼罩住了他,他僵硬地回头看仓灵,却看见让他觉得更荒唐的事情。

仓灵跌坐在地上,红着眼看着他,眼里炽烈分明的,是对他的爱意。

可惜苍天慕雪,无一处不冷。

季约年仰天大笑,笑得不能自禁。

他笑着笑着吐出一口血,彻底堕了魔,随即提着剑指着仓灵的鼻子,怒吼道:“起来!你不是要杀了我吗,起来杀了我啊!”

仓灵看着他,眼泪劈里啪啦地掉。

季约年控制不住地疯狂爆发体内的法力,三和村的阵法也重新启动,入了魔的修者是救不回来的,只能杀了以免造成更大的灾祸。

仓灵没有选择。

她的心破开了一个大洞,里面鲜血淋漓偏偏还挤满了绝望的风雪,痛不欲生。

她拼尽全身力气,躲开他暴涨的法力,把全部的法力凝在剑尖,用力向季约年刺去。

季约年没有抵抗。

她将剑刺进了季约年的心脏,阵法停止,连那不断外爆的法力也停止了下来。

这方小小的天地终于安静下来。

仓灵抬眼静静地看着季约年,颤抖开口说出那句锥心之语:“先生,我喜欢你。”

季约年眼睛里布满血丝,看着她的眼神是她从来看过的复杂。

他说:“小妖,你错了。”

妖想做人,光学是不可能的。

玉腰奴,仓灵,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懂他。

魅族天生魂力强劲,肉身即便毁了,灵魂也能以实体存在。季约年知道这样杀不死她,所以他耗尽最后一份法力,以自毁的方式将仓灵的灵魂禁锢在自己体内。

他杀不死她,可夺舍的天谴总会杀死她。他所有的怨,所有的恶,在他临死之际,一并都给了他最宠爱的小徒弟。

也只能给她。

仓灵的身体倒在地上,而存在于季约年身体里的仓灵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鸣,像是一个失怙的孩童。

大雪压身,她满脸的泪,捂着胸口,哭得绝望。

然苍茫大雪,始终无声。

二十三

季约年死后,青奉山不知怎么得了消息,派了人来调查。

最后他们得出结论是,仓灵杀了季约年。

他们想要带走季约年的身体。

季约年是要成仙的命格,即便是个尸体,埋在青奉山上也能旺青奉山几年。

可麻烦的是,仓灵占据着这副壳子,而且也不想把这副壳子给他们。

他们只能杀了仓灵。

仓灵从此又踏上了流浪的路,只不过,从前是两个人,现在是一个人,从前是躲仇家妖邪,现在是躲人。

躲了一个月,她带着满身的伤,披着雨,蹒跚走进一座破庙内。

庙内也是冰冷寒气逼人,她蜷在佛像的下面,疲累地闭上了眼。伤口太多,止不住的血又开始丝丝缕缕地流,痛得麻木了,她也懒得去管了。

她太累了。

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念她在这人间唯一的联系——季约年,她开始不可避免地想,如果他在就好了,他会带着新鲜的果子来接她走,或许还有好吃的酸梅糖。

可季约年不会来了,季约年也不会给她带果子,她杀了季约年最后的希望,季约年恨死她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爱她,不会有人记得她,需要她。

她思及此,将护体法力也散开了。

她彻彻底底地累了,不想再往下走了。

鹤三千来寻她的时候,她满身是伤,躲在破庙里,只剩一息尚存。

鹤三千也是来带季约年走的。

他说他不会杀害仓灵,他只是带走季约年。

那时候的仓灵觉得绝望之后还是绝望,绝望永无尽头,连死都不能解脱。

她怎么能抛下季约年呢,那是她短短生命中最爱的人,她怎么忍心让季约年死了还要回到他最厌恶的青奉山呢。

仓灵艰难翻身起来,喘息着对鹤三千说:“先生于我比性命重要,恕难从命。”

这话说完,她头一次爆发她的妖性,这几年辛苦修的道功亏一篑。

心中有什么明亮的坚持应声而碎,痛得她想哭。她苦苦跟着季约年学做人,学了那么久才发现,做人她活不下去的。

可她没挣扎多久,鹤三千抬手几张符纸就将她重新压倒在地,她狠吐了几口鲜血,五脏六腑都要碎掉。

鹤三千皱眉,似是不解,“我只是要把他带回去入土为安。”

仓灵嘴里含着血,突然像疯了一样地嘶喊:“青奉山负他!而今又有何脸来让他入土为安!”

“我便是死了,也要引体而爆,让你们捞不到半分好!”

风吹过也沉默,鹤三千有一段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们让他来的时候,他也犹豫了好久,可他还是想来,想为他师弟的一线转机略尽薄力。

很明显,季约年这个徒弟值得信任。

他对仓灵说道:“季约年能有你这样的徒弟,是他之幸。”

“我下山前曾算了一卦,季约年命途未尽,仍有转世。我能算到,青奉山上的其他人也能算到,你若能活到那天,或许能护住他。”

仓灵的眼睛一瞬亮了起来,她听见她的心在跳,那是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不曾奢求的温度,那是能让她无数次从绝望里打捞出自己,继续活着的意义。

砰砰的心跳中,她听见她在问:“你说的是真的吗?”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鹤三千点头,“小妖,努力活着吧。”

她是妖,她所有的爱恨都是季约年教她的,季约年对她来说已然是全部,她如果连他都恨的话,就尝不到一点爱了。

何况,她最爱的人最后恨得要杀了自己,这件事会摧毁她的,她丝毫不敢再想起。

往后的路孤独又漫长,她想活着,就得会骗一骗自己。

于是那一天之后,她便有意地忘了季约年曾杀了她这件事。

二十四

鹤三千走的时候仓灵将引魄灯给了鹤三千暂且保管,而她自己伤还没好又去东躲西藏了。

她不再隐藏妖性,一路上为了躲避追杀也开始学习妖法。有些妖见她式微,也来欺负她。

很多次,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湿漉漉的落叶地上,以为自己也要跟落叶一起腐烂在泥土里了,却不承想还活着。

她躺在腥臭的烂泥里,看着阳光在树叶间晃来晃去,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肯来救她,那只有先生了。她只他一个人相依为命,他死了,她就只剩绝望了。

她从烂泥间面无表情地挣扎爬起,一如从前的很多天。

而在这样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还会碰到被妖邪侵扰的农家。

有的人还记得季约年,他们跑向她满眼希望地求她救他们。

她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就这样成了季约年,也承担起了季约年的责任。

在不被青奉山修士追逐的日子里,她也斩杀一些越界的妖邪,这样她午夜入睡的时候会略微心安。

思念让她渐渐忘了自己,她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季约年。

她的妖力在凄风血雨中飞速增长,渐渐的,那些修士有的已经追不上她了。

渐渐的,青奉山已经找不到她了,他们的重点也不再是找她,而是找季约年的转世。

青奉山把能成仙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季约年身上,只要季约年成了仙,那就说明他们的努力是有可能实现的,这样的念头会让人疯狂。

仓灵从没放弃过季约年,也没放弃她的信念,直到一百年后,她找到了季府。

她把她的妖力封印在戒指里,扮作一个修士,进入了季府。

她看着季尚屿,终于缓过了一口气。

从那以后,她不留余力地保护他,也躲避着不让青奉山上的人找到他。

她很喜欢那段时光。

她坐在季府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下喝茶,悠闲漫长的时光缓缓流淌,不用再颠沛流离,不用再担心命在旦夕,转头看一看,她守护的人就在身旁。

当然,她不单纯。

她想季约年回来,疯狂地想。她研究了很久,找到了季约年复活之法的问题,若是利用季尚屿和引魄灯,她有信心将季约年唤回来。

但季尚屿的灵魂太虚弱了,从小大灾小病不断,她便一直没有动手,她等着季尚屿长大。

若是从前,季约年告诉她,他要复活他的妻子,她铁定是不能理解的。她不是人,她没有明确的爱恨,她觉得人死了就是死了,离别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何还要复活。

后来季约年教会了她爱,以极其残忍的方式。他走后,她没一天不想着他能回来,哪怕是违背天道的死而复生。

仓灵的一切都是从季约年那里学来的,季约年怎样爱人她就怎样爱人,季约年的执念自然也承在了她的身上。

其实,她也分不清楚她对季约年的爱到底是什么,是喜欢季约年还是喜欢上了季约年誓死不渝的爱情。

这对她来说,太难分辨了,因为她的生命存活到现在,只有季约年对她好,只有他一个人。

按照人间的道理,她理所应当爱他,誓死不渝。

二十五

季尚屿醒了,他摸了摸心口,已经不在流血了。

仓灵蹲在他面前,歪着头看着他,看他眨眼,突然嘿嘿笑了。

季尚屿皱眉,“做什么?”

仓灵立马动作极大地摆手,连连后退,像是被惊到了,躲在一边,但又探个头瞧着他。

像只未开化的小动物。

季尚屿终于觉察到不对,他上前拽住了仓灵盯着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神飘忽,纯澈而胆怯,不是作伪。

阵法似乎出了问题,他并没有死,季约年也并未复活,而阵法反噬,仓灵似乎变傻了。

季尚屿突然想笑,真是荒谬又好笑,这师徒二人,都是一样的好笑。

季尚屿故意装作凶恶的样子捏住了她的后脖颈,她吓得一缩。

季尚屿沉声问:“我是谁?”

仓灵眼神无辜,也不说话。

季尚屿想起了之前她拿刀刺他胸膛的画面,心中一痛,声音更冷了,“你要杀我,现在又要做什么?”

她眼神里都是疑惑,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变得好凶她害怕,拼命扭动身体挣脱,又跑得远远的了。

季尚屿长久地看着她,又垂目看向手上的戒指,不知道为什么,戒指已经不如她刚送他时那样光亮了,这是她唯一送给他的东西。

这么多年,他看似找死到处跑地挑战仓灵,其实是因为他信仓灵,他哪怕信不过自己也会信仓灵会来救他。于某个不经意间,他已经开始疯狂迷恋仓灵来救自己的样子。

她护他一十五年,他以为她永远不会伤他,可没想到的是,这一十五年皆是为了旁人。

她护他从来不是为了他。

她提醒过他,她是个妖,并不无辜。

他从来像这一刻一样恨过一个人。

她不是要他把她交出去吗?

早该把她交出去的,妖有什么好怜惜的!他们只会蛊惑人,只会骗人。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扯出房间去,刚开始他抓住她的胳膊她还挣扎,等走出了房间她就不挣扎了,一路乖乖地跟着他走到大门口。

他带着她一路疾走,直到季府大门口前才停住。他的胸口剧烈地喘息着,抓着她的手青筋暴起。

仓灵静静地等着,等了很久满头雾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住了,抬脚要去推门。

他猛地拽住她,不顾她的挣扎把她狠狠地拥在怀里。

那一刻,他剧烈的喘息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哭音。

他越发紧紧地抱着她。

仓灵怔怔地被他抱着,过了好久,她才听见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仓灵,我是季尚屿。”

“我会救你的。”

“你别害怕……”

仓灵眨了眨眼睛,然后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轻声说:“你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二十六

季尚屿带仓灵去往青奉山,他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去找那个道长。

季尚屿递上令牌见到了鹤三千。

他叹口气,“没想到,你来见我,却是为了她。”

“请道长救她。”

鹤三千注意到他手上的戒指,“介意把你的戒指给我一观吗?”

季尚屿摘下来递给他,鹤三千摸索着戒指,沉思良久,然后走到仓灵身前蹲下,温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仓灵满眼纯澈,看着鹤三千,徒添几分疑惑。

鹤三千也笑了,“这世道,人不像人,妖却赤诚至此。”

他淡了笑容,敛了神色郑重继续道:“那些人已经敛葬,他们执念太深应得如今因果。青奉山欠师弟一命,是青奉山错了。往后之岁,我承诺你,青奉山不会再妄自干涉他的命途生活,成仙与否,只凭他心中选择。”

“仓灵,你生就至纯之心,守护人妖两界法则,护师弟至此最终未取他性命,我鹤三千承你一情,圆你之心。”

季尚屿上前一步,“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她未想取过我性命?”

鹤三千回身看他,眼里有怜悯,“她送你此戒指,足以护你性命。”

“不对,不对,她不是要复活季约年吗?”

“你生来魂魄虚弱,活不过二十,她把残存的季约年魂力给你了,从此以后,你都不会再惧妖邪缠身了。”

季尚屿满眼的不可置信,“那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的戒指告诉我,她求一梦。”

季尚屿看着鹤三千,听见他极其无情地吐出那四个字:“过去之梦。”

季尚屿上前抱起仓灵,转身就走,“我不同意,她一定是傻了,她不会这么做的。”

“你知道她会这样做的。”

“那也不行!”季尚屿回头,凌厉地看着鹤三千,“她是错的,我不能任由她这样错下去。”

鹤三千叹口气,“你留不住她的。”

“我留得住。”

二十七

青奉山上的道士从季家都撤走了,季尚屿带着仓灵又回了季家。

他寸步不离地守着仓灵,也不知道在和谁较劲。

他问她:“我是谁?”

仓灵只顾着傻笑。

他捉住她的双肩,“仓灵,你醒过来,你告诉我,我是谁?”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唤醒她,告诉她别活在过去,过去有什么可留恋的,现在之人难道不好吗?

可是仓灵醒不过来了,他就是再守她一辈子她也回不到过去的那个仓灵了,她在逼他放手。

但他不想放手。

仓灵的状况不太好,有时候会长时间昏睡,醒来又经常不记人,有时甚至连季尚屿也不记得了。季尚屿一如既往地好生照顾着,渐渐的,仓灵虽然不记人,但是已经熟悉了季尚屿,对季尚屿少了一丝戒备,多了份依赖。

长此以往,仓灵总会被他养成他喜欢的样子,只记着他,也只有他。

这天季尚屿来给她送饭的时候,她醒了,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掌心。

季尚屿坐在她对面,笑着问她:“怎么了?”

她从掌心里拿出一颗话梅糖放在他的手里,他疑惑地看着她。

她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了好久,最后壮士断腕般的又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话梅糖。

她只有在实在等不下去的时候,才偷偷在晚上吃一颗话梅糖,然后裹在被子里大梦一场,想象着先生回来了。她一共就攒了那么几颗,每一颗都是她的救命灵药,把这些给出去,她的命都无所凭依了。

可季尚屿不知道,他看着她奇怪地拿出老旧的糖放在他手里,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觉得她很难过,所以把手伸出去,想把糖还她。

她一下子就慌了,以为他生气了,以为他看不上这样的交换,急忙又把仅剩的所有话梅糖都拿出来放在他手上。话梅糖没有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一边流泪,一边又实在不舍得地偷偷耍赖拿回来一颗。

“我把所有的糖都给你了。”

“我有好好等你。”

她看着他,用那双含着泪的眼,难过又希冀,“你让我看看你,好吗,先生。”

年幼的时候,季约年给她一颗话梅糖让她坐在石头上等他回来,她当真就兢兢业业地一直等下去。即便长大了,她也走不出那块石头。其实,那些话梅糖她舍不得吃,她攒了很多很多话梅糖,她也一直坐在那块石头上,她一心一意地等,没道理等不到的。

先生会回来的,那些爱,也都会回来的。到那时,她就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妖,只需要跟在他身边,天涯海角地流浪。

只要先生回来。

季尚屿拿出一颗话梅糖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一下子炸开,酸得他掉了眼泪。

他说:“仓灵,你真可怜。”

可怜到,活了那么多年,竟还困在当年。那点可怜的爱,竟然就是她的全部了。

鹤三千告诉他,只要他把神识进入戒指,就可以再见一面仓灵。

他握住戒指,无奈地想,她狠心至极,算到这步,偏偏还送他一场道别的诛心之语。

二十八

他闭目进入戒指,睁开眼时,是一间竹屋,仓灵坐在屋前树下的石桌旁煮茶,见他来,遥遥一举杯。

她语句清晰,仍明明白白地唤他:“季尚屿。”

她从一开始就给他改名叫季尚屿,她不让他叫季约年,季约年只能有一个,哪怕是他自己的转世也不可以。

季尚屿坐在她的对面,将热茶一饮而尽,喉咙往下一片滚烫却只能生咽。

仓灵看他皱眉吞热茶的傻样,笑得花枝乱颤,启唇轻吐二字:“傻子。”

季尚屿问:“为什么不肯留下?”

仓灵笑着叹口气。

他又孩子般接着诘问:“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声声赤诚而稚嫩,剖白了心肝,他什么也不藏了,什么也不顾及了,只盯着她的眼,问最后一句:“你还要不要跟我走?”

三句问,句句掷地有声,戳人心肺。

仓灵但笑,只说了一句话答他:“我的路,已经走完了。”

这一句,答了千千万万句。

他挽留不住她的。

她光是走到今天遇见他,就已经耗光了大半的力气。一百多年的天谴已经伤了她的魂力,她又为了挡那几个青奉山道士耗尽了法力,还帮他修复魂魄……她这残缺魂魄委实没几日好光景了,连支撑着她神智清醒也不能,所以她只能锁一魄在戒指中,留着道别。

她这些年来执着于过去,而今尝此因果,也是应得。只是苦也苦过了,最后总得有一点甜作为收尾吧。

她求鹤三千在她死之前给她造一场梦,过去之梦。

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圆满。

只是她实在陪不了季尚屿了,她陪他的那一段路,已然是她的末路。

好在都是好结果,季尚屿从此以后再也不用背负莫须有的责任,非得去当个什么仙人,他可以开开心心地做自己。季约年若有知,应该也会欣慰的。

至于她嘛,她不无辜,她原先确实是想以季尚屿的命复活先生的,只是那日梦醒,她伏在季尚屿的肩上时突然明白,她想要的,早在过去就已经得不到了。

她何尝不是凭着一口气撑到现在的。

只是她现在才肯明白,他不是季约年,季约年早已经死去,还会有人爱她,但都不可能是他。

季约年即便回来,她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的路早就走完了,却一直留恋不肯离去,于是只能走回头路,等到想往下走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太晚了。

要走的人是挽留不住的,所以我们终将离别。

此间没有风雪,竹间热茶一盏,她特意选在此处,希望再也不要听见少年悲哭。

我们曾有好好道别,我们不该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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