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一股山风灌入秦军伍长王不识的衣领,凉得他浑身一个激灵,醒了。
他拉了拉衣领想遮住裸露的脖子,却发现上面又破了个洞,笑道:“嘿嘿,看来这次回去得多讨11钱赏金,买一匹素布。”
秋九月的第十三个清晨,北方的森林已经落叶纷飞,桐柏山北麓却还有大半苍翠。形如棉花团的白云遮住了红日,林海涛声与鸟兽鸣叫不停回荡。这片山谷隐藏着淮水的源头,还有几条罕为人知的山中小道。往东是楚国的淮北,往西是秦国的南阳郡,往南曾经是楚地但如今是秦国的南郡。数十年来,不知几多楚人由此奔秦,几多秦人由此逃楚。故而两军常派斥候活动,拦截逃亡者。
王不识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就连秦都咸阳来的六名国正监执法吏也这样想。
半个月前,他待的地方是南阳郡北边的三川郡宜阳县,跟秦楚边境不挨着,跟秦韩魏边境也相隔数百里。况且,他今年54岁,头发花白,面如枯树,还差六年就该免老了。他还身材粗短,仅高六尺九寸半,离堂堂七尺男儿始终差一点,毫无英姿可言。
在国正监的执法吏们眼中,王不识只是区区伍长,还是秦军中最穷的居赀戍卒的伍长。天知道他欠了官府多少钱,兵役延期到现在都没还清。以理推之,此人肯定是个一辈子庸庸碌碌的窝囊废。
因此,三天前,当王不识好心提出异议时,国正监的执法吏们一致认为他在抬杠,当场决定分道扬镳。六人从东道继续追捕叛将囚吾,丢下孤零零的王不识去西道碰运气。
然而王不识不急不气,依然笑嘻嘻,厚着脸皮向他们借了一双新布鞋,随后默默出发,找到了这个依山傍水、视野开阔的好地方,一藏就是三天。他跟附近的野鸟混熟了,三两只鸟落在他身上叽叽喳喳都不跑,只当他是块没有年轮的大木桩。
昼夜交替三次,目标仍未出现。百无聊赖的王不识又开始在心中盘算,这次任务能领多少赏钱。
依照惯例,一个逃犯能抵二两金,抓到的人才有份。可囚吾不是寻常逃犯。他曾经是北地郡的材官骑士,有爵位的军官。此人武艺高强,狡诈剽悍,叛逃军营后流窜数郡,又作案七八起,悬赏渐渐增加到三十两金。追捕他的人先后死伤累计十六个,惊动了远在咸阳的国正监。
国正监是大秦国正监府的主官,负责督查秦国五十万大军的不法之举,有权在阵前处斩违令的将尉。每个秦军老兵都会告诫新兵蛋子:“宁以一敌百,勿惹国正监。”
国正监派出七名执法吏出差追捕叛将,一直追到边郡。不料,囚吾依然没落网,反而抓走了七人中最年少的执法吏辛胜,气得剩下六人嗷嗷叫。
这下糟了,辛胜可是北地郡邦尉辛顺将军最心爱的小儿子。于是叛将囚吾的身价隔天涨到三百两金,还在不停涨。一想到这里,王不识两眼发亮,这笔赏金非赚不可。
若在平时,他此刻应该在宜阳锐士营,带着四名年轻的厮养卒给勇武高贵的锐士们砍柴、喂马、做饭。可偏偏有两封信同时传到他手中。一封是官府的催债公文,另一封是故人的私信。
这下好了,他立即跟宜阳县尉打了个报告,拿到了能通行各郡关卡的令牌,半路上遇到了去营救辛胜的六位执法吏。他本以为能事半功倍,到头来还是独行。
追捕逃犯,最熬人的是埋伏蹲守。既要耐心,更要运气。
自从在这片小树林蹲守,王不识吃睡都不得劲,短短三天又瘦了两斤。他犯困了,打了个哈欠,取出酒葫芦拧开盖一闻,嗯,香,确实香,但他一口没喝又盖上了。他是全秦国最老的伍长,有一条不到事毕不饮酒的规矩,唯一的例外发生在好久以前。
“别动我,我自己会走!”一个充满愤慨的声音打破了山谷的寂静。王不识轻轻扒开灌木枝叶一看,只见仨人经过此地,俩人在前,一人在后。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高臂长的俊朗少年,双手被绑在身后,两只光脚板血迹斑斑,一瘸一拐地向前挪动。他戴着单板长冠,身穿一领脏兮兮的丝锦白袍,灰头土脸,面有淤青,嘴角挂着一丝血。
少年身后的绳子连着垂头丧气的国正监执法吏田豹。他双手被捆在身前,肩上挂着一个鼓鼓的大布袋,腰间挂了一串同伴的头颅,不多不少,刚好五个。每个头颅都表情惊惧,血已流干。三天前,正是田豹不听王不识的劝阻,执意带头走地形更险恶的东道,结果……当日趾高气昂,此时面如死灰。看到他这副衰样,王不识不由得摇头叹气。
走在最后的大块头中年汉子得意洋洋地驱赶着俩人前行,好似在赶羊。他蓬头垢面,吊睛虬髯,穿着秦军骑士特有的短衣甲、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腰挎长剑,肩扛大戟,背着一具弩,箭箙里装着二十支左右羽箭,手里还提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大野兔。
“这兔子真肥!老夫定要啃它一半。”王不识摸了摸饿瘪的肚皮。他三天不生火,溪水送干粮,馋一顿滋滋冒油的烤兔肉,不奇怪吧!
他是爽快人,心念一起,身体马上行动了。
“兄台,等一等!”王不识忽然从树丛中站出来,拍拍身上的落叶枯草,把赶路三人都惊到了。田豹仿佛看到了救星,手一松,任由背上的大布袋滑落在地。
少年没有呼救,反而大骂道:“你这笨老头,为啥不用你背上的弓箭射死那个叛将?”
“射死谁?”
“他!”少年回头望向囚吾。
“谁是叛将?”王不识从自己的箭箙中抓出了一束箭。
“他!就是他!”少年急得频频示意,还朝囚吾啐了一口唾沫。囚吾早就把大戟插在地上,张弩上弦,在搭箭时突然回身来了一记侧踹,踹飞了企图从背后用头撞他的田豹。田豹摔得口吐鲜血,动惮不得。
“他是谁?”王不识果断地把抓在手里的箭全扔了。
“你丢兵器作甚?他就是北地军的大叛徒囚吾,你快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得到很多赏钱,还能加官进爵。”少年气得直跺脚,咬得嘴唇出血。
囚吾用弩瞄准了王不识,却见对方把手中的弓也丢到一旁,解下背上的盾牌和箭箙,只留下破旧的甲衣与一把四尺长的旧铁剑,站在原地不动,双手举高。
“那关我啥事?”王不识狡黠地笑道,“老夫只是打猎路过,肚子饿了,看到兄台手里有兔子吃,想解解馋。”
少年急火攻心,一气之下晕了过去。田豹忍着肋部的剧痛,心情沉重地问道:“王不识,王大叔,王老前辈,连你也要叛逃么?”
“这可说不准,嘿嘿。”王不识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牍,右手腕轻轻一抖,就把木牍丢到了囚吾的跟前。田豹绝望了,表情呆滞,眼神黯然失色,仿佛丢了魂。
囚吾缓缓蹲下,右手的弩箭始终对准王不识,左手迅速抄起木牍,立刻站起来,恢复成秦军弩兵的预备姿势,不给对方任何靠近的机会。
他瞟了一眼木牍上的秦隶书文字,大笑三声,冷不防朝王不识的方向扣动悬刀(扳机)。青铜三棱箭头从王不识的耳边擦过,深深地扎进了其身后的枫树,箭羽是北地军将士最喜欢的雕翎。
“好箭法!居然没伤着老夫一根汗毛。”王不识走到枫树前,仔细端详这支箭,试了试,拔不出。
“哈哈哈哈,好胆识!你还欠官府20万钱,再从军六十年都还不完。何不与我一同奔楚,说不定能混个将军当当。”
“此事先放一放。你听听,它又叫了!”王不识笑着指指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说,“你们应该也饿了吧?老夫在辎重营管厮养,烤兔子是看家本事。且让老夫露一手!”
“请便!”囚吾很礼貌地伸手示意请,另一只手却悄悄握住了藏在背后的剑柄。这是一口匈奴工匠仿制的东胡曲刃剑。秦国北地军骑士镇守着昭襄王时修的长城,经常迎击秋掠的胡人骑兵,缴获了许多来自塞外草原的战利品。假如囚吾没有叛逃的话,此刻应该上马出塞击狂胡了。
王不识找来一堆干柴,熟练地生火,还三下五除二做好了一个用来烧烤的架子,显然是个经常风餐露宿之人。他大赞这只兔子的年龄和肉质刚刚好,自顾自地聊起了兔肉对老人有多滋补。
囚吾辗转潜逃三个月,吃尽各种苦头,紧张兮兮的。如今他又消灭了五个追捕者,还生擒二人,心情大好,不禁期待起这顿美餐了。他嘴上挂着笑意,两只吊睛却死死盯着王不识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心里暗自演练了七种刺死这个老头的招法。
谁知王不识取下腰间的长剑,随手放在一边,边哼着小曲边用匕首剥兔皮。他始终背对着囚吾,空门大开,毫不设防。囚吾杀人如麻,从不放过任何良机。可不知怎么的,他心血来潮,悄悄松开了剑柄,直到王不识把兔肉烤熟切块了都没动手。
“老头,你叫王不识?”
“是啊。”
“宜阳人氏?”
“你咋猜到的?”
“我逃亡时,在宜阳待过几天,听过当地口音。”
“哦。”
“还杀了一个人。”
“唉?”
“是个亭长。”
“狠。”
“他临死前对我说起一个人。”
“谁?”
“一个被宜阳吏民称作‘赎债伍长’的人。”
“哦?”
“他说赎债伍长是不会放过我的。”
“为啥?”
“因为赎债伍长很缺钱,缺钱的人容易为钱卖命。”
“然后呢?”
“所以他会为了官府的赏金与我以命相搏,不死不休。”
“那你呢?是不是也很缺钱?”
“当然。我逃离北地军大营,就是因为借了太多人的钱,全赔光了。我走投无路,不得不杀几个人逃走。”
“你杀了谁?”
“债主们。”
“债主是谁?”
“你不知道?”
“老夫为啥该知道?”
“你没见过北地、河东、三川、南阳四郡太守联名发布的通缉令?”
“你这人真有趣。老头子我只是辎重营里管厮养的,不善战斗,不触霉头,看那玩意儿干啥咧。”
“那你最好还是看一看。”囚吾从怀中掏出来一块布帛,递给了王不识。
王不识拿来一看,拍着大腿笑了。
“哟,你还是个大夫爵!”
“我在战场斩杀的敌兵何止五人?可他们只给了个大夫爵。”
“谁窝了你的军功?”
“他。”囚吾的食指在布帛上寻找,落在了“军正囚鱼”的名字上。军正是军中的执法官。据通缉令称,这个叫囚鱼的人重伤致残,手不能写,口不能言,眼睛被刺瞎了。
“他为啥窝你的军功?”
“你怎么不问问他是我什么人。毕竟他的名字看着像我本家兄弟。”
“那他是吗?”
“不仅是,还是我独自拉扯大的亲弟弟。”
“你做了啥得罪他?”
“我借了几个草民的脑袋冒领军功,被他发现了。”
“莫非你也……花钱赎死罪了吗?”
囚吾点点头说:“我找人借了很多钱,还变卖了家产,本想做一票大买卖把钱还上,可惜呀,他们反悔了,害得我血本无归。”
王不识指着布帛上的一行字说:“你的债主就是归德县的少内和武库啬夫(注:两者都是秦国官职)?”
“是,他俩都是我的发小,一个管县廷的钱,监守自盗;一个管武器库,走私甲兵。都他娘的富得流油。”
“让老夫猜猜,他们借给你的是贪污得来的赃款,被你弟发现了,双方撕杀起来,然后你去帮你弟,结果在混战中二死一伤。你百口莫辩,只好逃走。对不?”
囚吾一愣,像看着怪物似的上下打量王不识,看着看着突然发出一阵狂笑。这笑声难听得像乌鸦聒噪。
“你把我想得那么好,不是太蠢,就是太心善。可惜你猜错了,其实我……”
谁知王不识摆摆手,掏出筷子夹起一大块兔肉送进了嘴里,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你的事老夫不感兴趣,再不吃肉就凉了。”通缉令被他漫不经心地抛到身后。
又一阵山风卷过,几片鲜红的枫叶落在了通缉令上,恰好露出一串秦隶字——逃犯囚吾生性残暴,每隔三日,必行一杀。
中
月虽不圆,甚是明亮,溪水倒映着粼粼银光,与枫树下的篝火遥相呼应。
叛将囚吾心有所感,掏出一块比巴掌略小的银质虎牌,反复抚摸,仔细端详,对一旁的惨叫声充耳不闻。
“啊~~这最疼!对对对,就是这里。”田豹手脚被自己带的镣铐锁住,光着上身,黄豆大的冷汗如雨。他白天时被囚吾踹断了一根肋骨,王不识在帮他正骨。只听咔嚓一声,田豹的嚎叫吓跑了枫树上的猫头鹰。他试了试,还真接好了!
不仅是田豹,王不识还查看了一番囚吾身上的新伤老伤。他自称只给牛马看过病,会的都是畜医手段,但没人真信,因为娴熟的救治手法骗不了人。若非熟知各种战伤的人,绝不会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
“轮到你了。”王不识走向被五花大绑的白袍少年。少年还在怄气,嘟囔了一句:“我不受叛徒的恩惠。”他把头扭到一旁。
“嘿嘿,你要是没吃兔肉之前说这话,老夫就信了。”
他用火给银针消毒后,再一把抓住少年的脚踝,仔细地挑破脚板上的血泡并涂了药。少年不停骂他,一句比一句难听,但他充耳不闻,笑容不改。奇怪的是,少年明明身高臂长,能拉开十二石之弩,可不管怎样用力,都无法把脚从矮老头王不识的手中抽出来。
少年终于骂累了,悲愤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辛胜愧对父亲给的名字,死不瞑目。”
王不识嘲讽道,“男子汉大丈夫,失败一次就受不了了,难成大器。”
辛胜望着囚吾的背影反驳道:“要不是他偷袭……他若与我堂堂正正的较量,我未必会输。”
王不识大笑,不置可否。伤势缓过来的田豹忍不住对少年破口大骂:“辛胜,你不过是个靠着父辈功劳混进国正监的废物。要不是你孤军冒进,我等岂会被叛将囚吾牵着鼻子走?你看看这五位同袍的脑袋。他们都是因为你丢了性命,都是你的错!你的错……啊,疼疼疼!王不识你干嘛!别碰我的肋。唉哟!”
“嘿,你还有脸教训别人。不是老夫说你,你们六个人同去,竟然五死一伤,唯你独活。你能耐可真大啊!”
田豹死死瞪着他,却又无言以对,垂下了头,胸中这口怨气一泄到底,化作了一个响屁。
王不识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倒是说说,六打一的大好局面是咋输的。人活得稀里糊涂就算了,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否则,你死后去地下吏那里告状,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冤仇都不知道找谁报。”
“还是我来说吧。他们看不懂我设的局,糊涂到死。”囚吾朝不知何时走过来了,左手抛着银虎牌耍,把王不识的目光吸引住了。
“他们不该小看我,分散行动。”囚吾停在五个遇害的执法吏的头颅边,挨个用脚尖踩一踩说,“他看到了我故意留下的脚印,一头栽进了不知哪个猎户设的陷阱,就是里面布满尖刺的那种。这俩当时不知在吵什么,差点打起来,对周围毫无戒备,于是我射了个对穿,帮他们彻底‘休战’。这家伙只顾搜索地面的陷阱,忘了抬头看树上有没有埋伏……我最欣赏的是他,他几乎没犯什么错误,唯一的破绽是身手不好。他跟田豹合力夹攻我,第一招比我慢太多。”
囚吾指着辛胜说:“这娃才19岁,胆子不小,功夫不错。倘若正面交手,我只有七成把握,所以使了点好用的手段。不过……”他平转身体,手指对上了王不识。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你。你就是那个赎债伍长吧?”
“你说是就是吧。至少今天可以不是。”
“抓到我,朝廷能给你多少赏金?”
王不识摊开双手,学着卜卦者的样子,掐指算了好一阵,才用手指比划道:“运气好的话,能有三百一十二两金。”
“运气不好呢?”
“功劳全归别人。但陪跑的辛苦费,二两金还是有的吧。”
囚吾乐了,说:“看来你压根就没想过会失败。”
“打不赢就跑呗,准备好了再来。”王不识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汗珠与血水,笑道,“世人不能千日防贼,可贼也不能千日防我。”
囚吾又问:“你希望我活着还是死掉?”
“还是活着吧,死掉的赏金折半。”
“那我还是不跟你争斗吧。”
“老夫也觉得。你没把握,我也没有。”
“何况我缺钱,你也缺钱。就算我束手就擒,你的赏金也不够抵债的。”
“你说得不错。老夫正为这事儿头疼哩。”王不识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不如俺们一起投奔楚国,带上这个小子。他是北地郡邦尉辛顺将军的小儿子,比我这叛吏值钱多了。哦,对了。楚国的春申君你知道吧。赵国特使头戴玳瑁簪,用珠玉装饰刀剑鞘,想跟他夸耀财力,结果自取其辱。春申君的上等门客人人穿着蹑珠履,据说这种鞋上装饰着南海夜明珠。跟你脚上的破草履相比,一个天一个地。”
“这跟老夫有何关系?”
“他向列国广招门客,对有本事的人特别大方。咱俩不愁没去处。”
“哦哦,这个好,这个好。”王不识两眼放精光,笑得合不拢嘴,激动地直搓手,随后一个上步紧紧握住囚吾的双手说,“多谢兄台指路!哈哈哈哈,老夫终于不用一天吃麦一天吃糠了!不过,老夫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把他俩活着带去楚国,咱身边缺个干苦差的隶臣。”
囚吾沉吟片刻,点点头说:“还是您老想得周到。”
辛胜气得眼眶欲裂,大骂道:“王不识你这个老匹夫,你唯利是图,你助纣为虐,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看向田豹,挪了挪位置,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想让田豹也骂两句给自己出气。可田豹呆如木雕,不吭不哈。辛胜躺下就睡,独自流泪。
囚吾压根没在意他俩有啥举动。此刻他表面镇定,心中错愕。王不识刚才离他三步远,只一闪就来到跟前,步法和身法奇快。而且这位小个子老头握手似乎刻意收着力,其掌根又厚又硬,掌心有常年苦练兵刃才能形成的老茧,就连手背上也有凸起的拳茧。
“这老头没吹牛。若真打起来,我连五成把握都没有。他想逃,我也追不上。幸好他缺钱还贪财。”囚吾想到这里,笑意很快从嘴角荡开了。他很快察觉王不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挂回腰间的银虎牌上。
银虎牌上有一个用于钉缀的小孔。银虎造型低头并向左转,头大而圆,瞪眼,口微张,下额与右爪掌指相连,四肢前后交叉,虎爪排列整齐,通体饰凸条纹。
“匈奴工匠造的银虎牌,你从哪弄的?”
囚吾指了指辛胜说:“是那小子的。您老怎么识得此物?”
“很久以前,看人戴过。”王不识的神情有些微妙,似喜似悲似怒似忧,似乎啥情绪都掺杂了一点。
“有多久?”
“三十四年前,唉,不提也罢。老夫困了,先去休息,只要你不犯约杀伤他们,我就明早才醒,否则谁也别想安然。”
“好,偶尔破例一次也不坏。”
“借老夫玩两天再还你。”王不识顺手抄走了银虎牌,还真不见外。他给火里添了根柴,靠着一块大青石坐下,很快扯呼了。
囚吾则一直守着火堆,等到这根柴烧尽,其他三人都睡着了,才爬到树枝上闭目养神。他背靠树干,双腿像骑马一样夹紧树枝,剑不离身,弩不离手。若没有这份警惕,他连北地郡边界都逃不出去。
辛胜说着含含糊糊的梦话,田豹似乎做了噩梦惊叫数声,王不识的鼾声堵着耳朵都听得见。这反而让囚吾松弛下来,渐渐进入梦乡。他的睡眠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醒,此刻半梦半醒,脑海不受控制地串起许多琐事,渐渐拼出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
恍惚间,他回到了十年前的北地军大营。他的老伍长还没死于胡人的偷袭,还在给他讲三十四年前北地军攻破义渠戎国王都的赫赫武功……
他想跟老伍长说声对不住。当初他犯了错,爱才又护犊子的老伍长帮他隐匿罪责。否则他早该入狱。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抢想杀。
老伍长的面容渐渐模糊,他伸手去抓,没抓住,却猛然坠入另一个空间——他杀的人一个个活过来了。但他毫无畏惧,坚信自己生为狠人,死为恶鬼。这些手下败将是人是鬼都斗不过他。
宜阳亭长从鬼群中站出来,口口声声说赎债伍长不会放过他。囚吾暗自发笑,赎债伍长王不识见利忘义,已经被自己拉下水了。况且,因用钱赎死而沦为赤贫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犯下的会是何种死罪呢?
不料,囚吾这心念一动,王不识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梦境中。还是那张笑咪咪的老脸,依然是一副对啥事都漫不经心的样子,令人火大。
囚吾的杀瘾越来越大,早就超过了通缉令的警告。他昨天一口气杀了五名国正监的追兵,体力尚未恢复,却还想多杀多练以保持手感。
若非王不识拦着,他准备拿田豹练一百下刺剑,再用大戟的戈头练习挑断手脚筋脉,最后用利于持刺而短于切割的曲刃短剑练习封喉断首。受害者走得越痛苦,他心里越痛快。
可他看不透王不识的实力,不敢托大。不托大是他保命的首要秘诀,其次才是下手狠。
白天那一箭,他故意射偏了一点。这固然是因为他在占尽优势时喜欢戏耍对手。可仔细想想,王不识明明可以躲在树丛中放冷箭,为啥反而主动暴露自己,放下武器,露出一个又一个破绽?就算他没有阴谋,自己当时为何就鬼使神差地没了杀心?
这些事囚吾都想不明白。他唯一能肯定的是,王不识对他没流露过半点杀意,否则多年杀伐磨练出来的直觉会让他瞬间警醒。
处于梦境中的人无法自由操控自己的梦境,只能被动应对瞬息万变。囚吾在梦中把心一横,拔剑挑战,王不识也笑着拔剑,慢慢走来,一直没停。不知为何,俩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没缩短。
令囚吾意外的是,自己此回毫无与强手争锋的兴奋,反而莫名生出一丝寒意。他猛然抬头,发现天空中有无数碎片盘旋,仿佛鸽群围绕着自己头顶打转。碎片中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线索——“伍长”“三十四年前”“义渠王都”“剑士”“小矮子”“罪人”“赎死”。这些词汇终于勾起了囚吾的一段回忆——老伍长讲过的一件往事。
多年前,北地军有一个很厉害的矮子,官拜斥候营校尉。他参与了诛杀义渠王的战斗,立了大功,却非但没加官晋爵,反而被贬为没有爵位的士伍。某一代先王看着过往功劳的份上,给他安排了个伍长之职。矮子校尉的名字从此成了北地军的禁忌,谁也不敢提,但“那个人”的英勇事迹仍在军营中流传。
那个矮子叫啥来着?老伍长肯定是没说过,北地军的老卒和老吏都没说过,就连北地郡邦尉辛顺将军训话时也只字不提。
就在这时,梦境中的王不识换成了战斗姿势,下一步就会闪到眼前。囚吾顾不得分心,马上凭印象算好了他的进攻路线与出手时机,抢先虚晃一招扰乱其节奏,然后猛刺过去……谁知王不识凭空原地消失。囚吾高度紧张,不断地转身挥剑,总觉得下一秒会有人从背后袭来。
当他累得气喘吁吁时,隐约听到了一个不属于梦境的声音。这种声音他很熟悉,是人被塞住嘴后拼命呼救却喊不出话的挣扎声。不好,快醒过来!快醒啊!
梦境破成了碎片,身体恢复了知觉,手脚能动了。囚吾一睁眼,上弩箭,望山(弩上的简易瞄准器)对准了火堆旁的三人,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谁敢轻举妄动,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悬刀。
然而,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囚吾大为震撼——辛胜被塞住了嘴,王不识已经扒开了这小子的上衣,正在扒裤子。田豹在旁边木然地看着一切,仿佛魂还没回来。
“老东西会玩啊!我只抢过民女,他连少年都不放过。”囚吾心想。
王不识仿佛脑后长了眼,回头看向树上,跟平时一样笑呵呵的,看得囚吾不禁收臀提肛。
“没啥,别紧张!老夫帮他活动活动筋骨。你继续睡,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嘿嘿!”他用身子挡住了囚吾的视线,囚吾只能望见辛胜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捶地,看来是很痛苦了。
“好……好,您老继续,继续,悠着点。”囚吾冷笑着放下弩箭,心中窃喜。
他杀过的人有豪杰君子,也有市侩莽夫。他有的是办法应付真恶棍,最担心遇到冒充混蛋的正人君子。一个贪财好色还变态的老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上来就祸害将军之子,这个投名状纳得太有诚意了,就是动静有点大。
算了,管他呢!有动静最好,不声不响才难防。
逃亡三个月,囚吾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合上了眼,依然是兵器一刻都不离身,也不打鼾,呼吸均匀轻微,纹丝不动。谁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睡着了。他的剑下亡魂中有几位就是以为他睡着了才动手的,结果成了当地官府新增的命案卷宗。
王不识还在折腾辛胜,摩拳擦掌道说:“孩子,别怕,忍着点疼,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为叔保证,再挺一个时辰,你就舒坦了。”
他专心运气,以声催力,嚯,哈,嚯,哈,随后用拳锋猛戳辛胜屁股上的长强穴。
辛胜嘴里咬着布团,疼得表情狰狞,右手捶地砸出了一个小坑。他的泪已干,眼中不见绝望,只有期待复仇的烈焰。田豹静静地看着他,歪头傻笑,笑着笑着,又哭了。王不识反手就敲了他脑壳三下。
“哭大声点!”
“哭久点!”
“别憋着!继续!”
“唉,这就对了。你越吵,他睡得安心。”
王不识左手继续给辛胜点穴,腾出右手把玩银虎牌。三十四年了,这块牌子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他手中。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将它拱手让人了,哪怕是自己曾经最敬重的那个人。
下
东方晨曦初显,西方夜色未退。草木上露珠晶莹,山谷中白雾漫野,十步之外不见牛马。
囚吾在佯装假寐。他只睡了半个安稳觉,从后半夜入梦到此刻,尚不足一个时辰。他醒得早是因为心头莫名悸动,总觉得哪不对。篝火燃尽,雾气又重。他看不到树下另外三人的情况,没有贸然下去,先竖起耳朵聆听。
空谷鸟鸣不绝于耳。王不识的鼾声依然振聋发聩,似乎还没醒。溪水边却传来镣铐的响动,不止一人一铐,还夹杂着洗东西的声音。
这些镣铐是囚吾的战利品,原本是国正监执法吏们用来对付他的。他起初只用绳索绑缚辛胜与田豹,就是嫌镣铐太响,会惊动暗中埋伏的人。
大约在后半夜,王不识在他的大布袋里翻来翻去,取出镣铐锁住了那俩俘虏。囚吾那时也在装睡,不动声色。金贵的玩意他早就藏好了,大布袋装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随时可弃。他想静观其变,一不小心就真睡着了。
听到镣铐响,囚吾的杀瘾按捺不住了。他突然想到一个法子,趁着晨雾蒙蒙摸过去,诈称田豹要逃跑,不得已才开杀。留着将军之子辛胜给楚人当见面礼足矣。至于王不识,囚吾相信这个贪财好男色的老变态不会自断退路,不至于为了一个国正监小吏跟自己翻脸。
他悄悄下树,携剑匍匐,借助雾气的掩护,潜行至小溪边。他看到了田豹与辛胜的背影,俩人正在洗什么圆圆的东西,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五步之内有人偷偷靠近。他心中大喜,确认俩人的手脚都戴了镣铐,没什么异样,除了辛胜脚上多了双布鞋。他轻轻拔出了短小锋利的东胡曲刃剑,在脑海中盘算着袭击田豹的最佳方案。
突然,王不识的鼾声停了,冷不丁来了一句:“囚吾老弟,你也起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身影在薄雾中像个粗短的树桩子。
“是啊。”囚吾见自己暴露了,只好收起兵器,跟王不识打招呼。“大清早的,您老使唤他们做啥呢?”
“别紧张,老夫只是让他们把一样东西洗干净。”
“什么东西?”
“同袍的遗容。”
听到这话,囚吾顿时警觉起来,迅速握住了剑柄。他也是秦军出身,却从没拿这些抓捕叛逃吏卒的国正监执法吏当同袍。这老头是几个意思?
王不识用手扇了扇雾气,笑呵呵地走过来说:“老弟别紧张。老夫不是一直缺钱吗?在宜阳时不时帮人治丧,吹箫、挖坑、给亡者整理遗容,啥活都干,啥钱都赚。这丧事办多了,看着死人头没擦干净就心里不舒坦。”
“嗨!前辈你早说啊,我还以为他俩要密谋逃跑呢。误会,误会一场!”
这时,田豹捧着三个头颅,辛胜提着两个头颅,都回来了。兴许是溪水冰凉,俩人的手都有点颤抖。再看这五位殉职的国正监执法吏的头,都合上了眼睛,面部表情也从惊骇变得安详。
王不识趾高气昂地斥责道:“还愣着做啥?赶紧给他们梳头编发啊!连整理遗容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对死人真是薄情,还好意思说替同袍报仇!报报报,报个鸟!”
令囚吾惊讶的是,田豹低眉垂目,大气不敢出,就连原先宁死不屈的辛胜都没了脾气。只见俩人默默对王不识行礼,随后坐下来给自己手中的头颅梳发。王不识很不耐烦,指手画脚,嫌七嫌八,一副得志小人的嘴脸。
“前辈,真会调教人。”囚吾笑得阴阳怪气,“但有两个问题,我想不明白。”
“哪两个问题?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一,你为何料定我会走这条路?”
“问得好。”王不识抽出腰间的酒葫芦,拧开盖闻了一下,却一口没喝。“这座山,老夫每隔两年来一次。你伏击他们那条道上,有一半陷阱是楚国斥候为我而设,另一半是我给他们准备的。你久经沙场,又十分谨慎,必定会利用东道的陷阱设伏,再从更加安全和隐秘的西道撤离。当然,老夫并不确定你会来,说白了也是在碰运气。”
囚吾点头赞许。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国正监执法大多时候是在军营或市井中抓捕犯法吏卒搏斗,不像戍边军人熟悉山林战。而王不识经常露宿山林,从军数十载,还在三川郡最精锐的宜阳锐士营管辎重,征战经验绝不可小觑。至于一个赎债伍长为何每隔两年就要从内郡跑到边境大山,囚吾没打算深究。反正都要一起叛变投敌了,到了楚国再问也不迟。
“第二,你拿去的那块银虎牌啥来头?你似乎很看重它。”
王不识愣了愣,又拧干酒葫芦的盖,还是只闻不饮。囚吾忍不住问:“你为何只闻不喝?”
“这是第三个问题。”
“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及么?”
“你可以问,但我不会答。只说回答你两个问题,第三个就不作数。”
“那还是说回第二个问题吧。”
“这可说来话长了。”王不识收敛笑容,神情极其严肃。
“无妨,我洗耳恭听。”
“这块银虎牌出自匈奴工匠之手,原本的主人是义渠戎国的左大将。老夫杀了他,缴获此牌,送给了一位故人……”
“等会儿,我捋一捋。您说您阵斩了义渠左大将?可义渠戎国三十四年前就灭亡了!莫非你也曾在北地军服役?”
“老夫那时二十岁,是北地军第一批新兵……唉,瞧我这张漏风的嘴,算是破例多送你一个答复了。”
“斩将之功,足以升为将军,您……没吹牛吧?”
“……”
“您要真是北地军的功臣,我咋从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
“等等。”囚吾猛然想起了关于矮子校尉的传说,上下打量王不识,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
“北地军的首任斥候营校尉,据说也是矮子。那个人就是你吧?”
“都说了,新问题不答。”王不识的脸色有点难看。
囚吾还想穷根究底,一旁的辛胜突然用镣铐敲了三下石头,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师父,我弄好了!”
“师父?”囚吾再次握住剑柄,“他啥时候成了你徒弟?被你睡服了?”辛胜当场对他翻了个白眼,竟然没开骂。
“别紧张,别紧张!”王不识笑道,“当年鲁国不是有位圣人说过么,三人行必有我师。少年人以师礼尊敬长辈,有啥不对?”
“好像也是。”
辛胜走到王不识跟前说:“师父请过目。”他一手托着一个已故同袍的头,两个头颅都胡乱梳着简单的偏锥髻。
“我手笨,脑后的辫子编不好,偷懒了。”辛胜看着田豹熟练地给第三个头颅编发辫,心中暗暗赞叹,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吏员就是不一样。
“太糙,太糙。”王不识摇头不已,凑到辛胜耳边小声讲了几句。辛胜听得频频点头,突然和王不识一起哈哈大笑。
囚吾被吓了一跳。辛胜自从被他擒获后不是萎靡不振,就是暴跳如雷,没笑过哪怕一次。他心生疑窦,可是王不识再三叫他别紧张,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
王不识又拧开了酒葫芦的盖子,这回没闻,直接一仰脖灌了一大口。
“这回怎么又喝了?”囚吾纳闷。
还不等王不识解释,田豹插嘴道:“王老前辈有个习惯,不到事毕不饮酒。一旦饮酒,就是决心了结此事了。”他把辛顺手中的人头拿了过来,解开其头发,准备重新梳理。
“你怎么知道?”囚吾轻蔑地看着田豹。
“是他亲口跟我说的。”田豹面露惭色道,“他先前对我叮嘱过许多事。唉,我当时一句都没放在心上。”他眼含泪花看着手中的同袍头颅说:“若有机会,我会亲自向兄弟们的家人负荆请罪!”
“我看你没这个机会了!”囚吾冷笑道,“楚都郢陈的人市,就是你的归宿。前辈,你看他能卖多少钱?”
“起码可以开价一万钱。不过……嘿嘿。”王不识乐呵呵地说。
“咋啦?”
“老夫想起一件事,需要跟你合计合计。”
“但说无妨!”
“老夫之前不知道你又杀了五个执法吏。算上他们的命,你的悬赏至少有三百六十两金,老夫还完20万钱债务,还能剩下7360钱,一两年开销没问题。”
囚吾脸色一沉,抽剑在手,怒道:“我本以为你是个会算账的聪明人,非要弄得鱼死网破么?”
“不不不,你搞错了,只有鱼死,网不会破。”
只见王不识在电光火石之间拔剑连斩四下,辛胜的手铐和脚铐哗啦落地。辛胜活动了一下手脚,血气也莫名比被俘前流畅多了。他兴冲冲地说:“师父,你那套打通督脉的法子真管用,我身上的药劲都解了。就是过程疼死人了。”
“看来你并没有龙阳之好。”
“喂喂喂,你怎能凭空污蔑一位老鳏夫的清白。倒是你,不愧是个人渣,居然对自己亲兄弟下毒手,他现在生不如死。”
“这不能怪我,谁叫他不顾手足之情,非要把我移交国正监府。留他一条狗命,已经便宜他了。”
“哦吼,听听,都听听,这世道真不像样,孽畜都会骂人是狗了。”
囚吾恶狠狠地说,“老匹夫,我对你一忍再忍,你却屡次戏弄我。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还有这两个手下败将。你们是要一个个上,还是一起上。”他自从叛逃以来,不知经历过多少困兽斗,这并不是最凶险的一次。
王不识却摇摇食指说:“不不不,老弟你又错怪老夫了。你的对手只有他。”他顺手把自己的剑掷到了辛胜跟前。
剑柄虽旧,刃无缺口,寒光四射。辛胜惊讶地发现,剑上有一行篆字——北地尉辛顺赠贤弟王不识用剑。
“无论你俩谁生谁死,老夫都不插手。”王不识纵身一跃,跳到了大青石盯上,盘腿坐下,左手托腮,俯瞰辛胜与囚吾的对决。
“你为何不亲自动手?莫非……你确实没把握赢我?”
“我都老胳膊老腿了,犯点懒不奇怪吧!”
“那你怎么不与他们联手?”
“哼,你们三个都欠了我的账。老夫不能便宜你们任何一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晨雾渐渐变淡,可谁也看不清王不识的脸上是喜是怒。
王不识指着田豹说:“他一意孤行,嫌贫爱富,多次讥讽老夫。哼,老夫心眼小,气还没消。愣着作甚?还不去洗手做饭。”田豹只好苦笑,乖乖地去准备早饭。
接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片竹简,对辛胜晃了晃说:“只是追捕一个小叛将,老夫本不打算出马。要不是你被他活捉了,你老子恬不知耻地求我帮忙,老夫才不来呢。”
“至于你,囚吾,北地军的叛徒,老夫就算不赚这笔重赏,也要清理门户。但是……”王不识突然变回了笑脸,“别说老夫没给你机会。你俩打,我绝不插手。他赢,你伏法。你赢,老夫也拦不住你。”
辛胜大急,忙问:“师父,家父究竟哪得罪了您?您怎么能坑我……”
“废什么话啊?打呀!你不是天天念叨着要报仇雪恨吗?快跟他打呀!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还指望糟老头子替你报仇不成!你又没给钱。”王不识打了个哈欠,从坐姿改成了侧卧,身形颇似千年后妇孺皆知的沉睡罗汉。
“我,能赢么?”辛胜没杀过人,他的对手杀人如家常便饭,光是那凶神恶煞的眼神就让他先怯了三分。
“这鞋是老夫先前跟田豹借的,你穿着合脚吧?”
“合脚!”
“这剑是老夫保养的,你握着趁手吧?”
“趁手!”
“你脚板上的泡都治过了,现在不痛了吧?”
“不痛了。”
“老夫刚才教你克制囚吾武功的秘诀,你没忘吧?”
“啥?那两句也叫秘诀?”
“蠢材,战阵之间,先死夹尾狗,活下硬骨头!快动手!打完了好吃早饭。”
“‘灭此朝食’是有名的败仗,不吉利啊!”
“少废话,快打!豹娃,先别做饭了,咱俩先看会儿热闹。”
辛胜做了个吐纳,定了定神,随后摆好架势却一动不动。任凭王不识催促,他就是不出手。
双方相持了好一阵,朝阳出,夜色尽,雾气更淡了。囚吾本想先发制人,却见田豹在悄悄试拉王不识的弓,而王不识毫无阻拦之意。虽然没瞄准自己,但囚吾深知生死关头谁都可能不择手段。他曾经用各种盘外招扰乱对手,趁虚而入。可如今,田豹似乎也随时准备放冷箭。
“打呀!快打啊!你放心,谁要是敢暗算你,老夫肯定揍他。”王不识侧卧着打哈欠,手一直在抛银虎牌耍。
囚吾还是不敢不防。他曾经被多人围攻过,幸好那次没有弓箭手,都是短兵相接,能硬碰硬地杀出一条血路。可这回,一个性格急躁的毛头小伙变得不动如山,一个失魂落魄的执法吏虎视眈眈,还有一个喜怒无常的老头随时会翻脸。如果三人正面联手,囚吾还能豁出去拼个困兽斗。眼下谁都可能是那只伺机而动的黄雀,他实在不敢全力一击,给第三方留下可乘之机。
突然,辛胜大声对囚吾嚷道:“你弟囚鱼告诉我,你屁股上有两排狗咬的疤,难看得要死。”
囚吾大吃一惊,怒道:“不可能,他哑了,手筋也断了,怎么可能跟你说。”
“他用嘴叼着笔写字说的。你心虚了!哈哈,你心虚了!快露出腚来,让我验一下真假。”
辛胜坏笑的样子像极了囚吾之前算计他时的模样。囚吾气急败坏,不管不顾,挺剑直刺辛胜的胸膛。两人都身高八尺有余,但囚吾虎背熊腰,辛胜身形偏瘦。囚吾出招很快,且势大力沉。辛胜的力道稍逊,好在臂展更长,柔韧性好,招式更快更灵动。
俩人起初打得难解难分,剑器相击声在山谷中回荡,残余的雾气完全被激烈的战斗驱散。打着打着,大家都发现王不识是真不管,心态骤变。囚吾放手一搏,愈加凶狠。辛胜渐落下风,左支右绌。
田豹看得心惊肉跳,单膝跪地持弓搭箭对准囚吾,被王不识拦住了。
“前辈,对付这等恶徒何须讲君子道义!”
王不识说:“嘿嘿,豹娃,你小子是重新振作了,辛胜的心结还没解开哩。别看他这两天嘴硬,实则心慌害怕。这道坎,得他自己跨过去。否则辛顺将军饶不了老夫。”
“辛胜会赢么?我咋觉得他动作越来越紧,完全放不开啊。”田豹已经失去了五名同伴,很担心这位将军的小儿子倒在这里,回去更加没法交待了。
“你还说人家,你看看你的手,比他还紧张。老夫的弓都快被你攥出印子了,这可是射箭的大忌。松开!松开!”
王不识打了田豹的手背两下,抢回了弓。他又跟田豹耳语了几句。田豹点点头,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大声吟诵道:“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猛虎。注意脚下有根!”一遍,两遍,三遍,王不识没让停,他不敢停。
囚吾听到了,不以为然,只嫌聒噪。他在北地军时就认定,陷阱要设得复杂多样,搏杀则需简洁直接,只要快准狠就不可破。
辛胜也听到了,瞬间清醒了三分。他先以快速连击暂时逼退对手,马上后撤拉开距离,且战且退至枫树下,越打越沉稳。他的余光瞟见了三截露出地面的树根,有粗有细,有高有低,便心生一计,寻机跳到那里,故意挑衅囚吾来攻。只见囚吾狂喊乱叫地杀去,俩人一口气连续接刃十二下,脚步扬起了一阵烟尘,突然,其中一个身影倒下了,另一个身影毫不客气地挥剑斩下去。
田豹大吼一声“辛胜~~”,赶紧跳下大青石冲过去。王不识停住了倒酒的手,吼声惊飞了在他身上嬉戏的四只黄雀……
尾声
多年后,追随王翦大将军攻灭燕国的将军辛胜奉命还朝。他坐在秦王政派来接他的辒辌车里,看着手中的银虎牌发呆,思绪又回到了秦王政九年秋九月的那一天……
在那场决战中,辛胜把叛将囚吾引到枫树下,发挥自己快速灵巧的优势缠斗。
他的臂展更长,囚吾的刺击动作还没展开,就被他放长击远。他的步法动作幅度小,几乎都在一个圆圈内移动。囚吾的步法大开大合,兼以跳跃近身。那几截露出地面的树根,使其越打越别扭。
囚吾终于急了,加大了力道想把辛胜弹开,再换个对自己有利的位置打。可是为时已晚,辛胜看准机会变招,从攻打上三路转为攻打下三路。囚吾躲闪时不小心被一截树根绊倒了。辛胜顺势大力劈砍,倒地的囚吾横剑格挡。
谁知辛胜虚晃一招,剑锋刺伤了囚吾的手,打落了他的剑。囚吾喉头一凉,剑刃堪堪刺破他的肉皮,微微有血渗出。倘若再进一寸,他的脖子会喷血。
田豹帮辛胜控制住了囚吾。王不识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剑,对囚吾说:“嘿嘿,你这名字取得不好啊。囚吾,囚吾,不就是要‘囚禁我’的意思吗?看来令尊令堂早就料到你这辈子注定要进死牢。”
囚吾愤懑不已,心一横,抓住辛胜的剑尖想要封喉自尽,却被王不识飞出的银虎牌打晕了。
这个流窜数郡、作案多起的叛将,最终被枭首于北地郡治所义渠县。国正监执法吏田豹、辛胜都参与了监刑……
“师弟,师弟,宜阳军大营到了。”监军御史田豹摇醒了正在沉思的辛胜。
“停车!我和御史要去见一位故人,你们在此等候。”
俩人下车后,去了军营附近小山头上的锐士冢,找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墓前。墓无碑,当地军民都管它叫“赎债伍长坟”。
田豹从竹篮里取出一碟牛肉和三副碗筷,整齐地摆在墓前。辛胜拿出保管多年的酒葫芦,拧盖闻了一下,又给田豹闻了一下,随后全部倒在地上,一滴不留。
“师父啊,您常说‘不到事毕不饮酒’。我和师兄尚有公务在身,就不喝了,全都孝敬您。”
田豹笑着说:“您老说要节葬,我俩也不敢多准备供品,这两大块牛肉是杀牛飨士时余下的,用作祭肉不算铺张。”
墓前有四棵树,长得不高却枝繁叶茂,在夕阳下别有一番挺拔。
辛胜却大皱眉头,忍不住抱怨道:“到头来,师父只混了个不更爵,当了一辈子赎债伍长。若非那场牢狱之灾,他本可以像家父一样,得个五大夫爵,坟前种九棵树。”
“没辙。当年宣太后要保自己跟义渠戎王生的俩儿子,昭襄王要杀这对同母异父的弟弟。王室的命令相互矛盾,你能咋办?尔翁辛顺将军犹豫了,反而躲过一劫。咱师父动手了,被太后迁怒,若非昭襄王准许他借钱赎死,他脑袋难保。这件关乎王室隐情的案子,从宣太后到华阳太后都压着,连大赦天下、褒修功臣的庄襄王都不敢翻案。”
“唉,咱俩白学了他的本事,最后却啥忙都没帮上。”
“也不尽然。”田豹解释道,“国正监在全军秘密招募老行伍充当耳目,督查各军吏卒不法之事。咱恩师就是最早的那一批,还是庄襄王钦点的。他的债其实早就赎清了。那封讨要20万欠债的公文,实为国正监给他派任务的密信。我当时秩级太低,无权查阅府中密档,最近才知。”
“那又如何?”辛胜解下王不识临终前赠给他的那把旧剑,惭愧地说,“他老人家一直等着朝廷能给他平反,恢复北地军功臣的名誉,至死都没如愿。家父爱莫能助,我也没做到。他骂我们父子无能是应该的。”
“别多想了。师父只是嘴硬,爱抬杠,从未真正怨恨辛顺将军和你。否则,他不会一接到辛顺将军的信,就孤身来救你,还煞费苦心地指点你亲手报仇。”
“咚!咚!咚!咚!”宜阳军大营忽然擂响了战鼓,显然是有紧急军情。辛胜和田豹对视一眼,各拿一块牛肉塞进嘴里。这是供奉过师父的祭肉,绝不能浪费。
俩人飞奔回营,消失在夕阳余晖中。王不识的墓前从此多了三样东西:一把插在地上的四尺秦剑,一块挂在剑上的匈奴银虎牌,一只刻着篆字“赎债伍长用器”的酒葫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