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恢复了片刻的宁静。
只是这宁静过于酷热了。虽然恶帜高张的凶兽们伏诛的伏诛,蛰伏的蛰伏,但江湖依旧在萎缩,草木依旧在枯萎。
大羿一点也不觉得热,因为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那草屋里有他的妻子嫦娥。
有嫦娥在的地方,自带清凉,甚至略带寒意。因为嫦娥和她的蟾蜍哥哥们一样,身上凝结着太阴(月亮)的气息。
偏这时又有人在门外叨扰。大羿听见务成子在喊,大神在吗?
大羿推门而出,看见了已经分手离去的务成子,身后还站着个高瘦的人。
降服完风神飞廉后,务成子就和大羿告别,说要向尧天子复命。而逢蒙留在了大羿身边,继续学箭。现在大羿还能听见逢蒙在草庐的下首连拨弓弦的声音,想必是在练那连珠箭。大羿把目光停在了务成子带来的陌生人身上。
这陌生人带着玉冠,束着一头的银发,身上有神灵的光。
原来这个人就是人间的天子——尧。
听说大神要走了,我来挽留一下。尧说得非常客气。
凶兽已经清理干净,我夫妻二人还留在人间作甚?大羿转头,看见半开的门扇边,露出了妻子观望的、美貌绝伦的脸。
在这山川水泽之中,不知沉睡着多少远古或上古遗留的灵异的古兽,它们只是在阴阳失衡、住地破毁时才变成了毁民伤生的凶兽……尧叹口气,指了指天上,黯然道,只要十日还在并出,阳亢而阴衰,只怕还要诞生许多凶兽的。大神是来挽救人间的,但根源却不在这里……凶兽是杀不完的。
大羿抬头看着天上发白的十枚太阳,半晌,忽然笑道,难不成你让我射太阳不成?
有何不可?尧有一张苍老却俊朗非凡的脸。
祂们毕竟是帝俊的儿子……也是我的妻兄。
其实,祂们也是……我的哥哥们。尧眯眼看着头上的日轮。
大羿震惊了,原来天子并不只是一个称号,尧真的是帝俊在人间的孩子。
祂们在残害我的子民,搅乱天地的秩序,就该付出代价。尧的话音很低,像喃喃自语:大神以前也是人类,想必是最同情我们的……如果大神射下一个,其祂的金乌必受震慑,以后再不敢乱来,只会按规则巡天……
大羿觉得很有道理,但依旧踌躇,回头看了眼妻子,却见妻子用手挡着额头,仰脸望着天上,颦着细眉,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原来……她是这般不喜欢她的乌鸦哥哥们。
大羿不再犹豫,叫了声逢蒙!逢蒙捧着彤弓和箭囊跑到了面前。
看着!大羿教授着逢蒙,射箭最关键的,不是你的眼,不是你的手。大羿将彤弓拉得满满,箭尖慢慢扬起……最关键的是你的腰,还有你的双脚,稳踏在大地上!
大羿错开两步,踏起烟尘,踩出两个深坑……眼却闭起,向高天射出了一箭!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那飞驰的箭,伴随着尾羽划出的风鸣,窜向一个刺眼的所在……好像融化在高光之中,再不见踪影。
天地无声,万众寂静。半晌,才见一轮白日头像礼花般地慢慢绽开……绽开……化作无数流星拖着长尾四散……流星渐渐变成火球,坠向四野。
务成子惊叫,这动静!不会又将惊醒许多地下的凶兽罢?尧面无表情,哂笑,不过是些散落的金乌羽毛,不及落地就烧光了。
别人都在见证着一枚太阳的破碎,唯有大羿看向了妻子。
嫦娥也在出神地看着太阳的解体。通天的日光和火光,照在那张寒玉般脸上,竟有些泛红。一种无法言说的神采,闪露在嫦娥的眼里,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
她要笑了吗?大羿不禁痴了。那一瞬大羿忽然明白,头上那些暴虐疯癫的乌鸦,虽然算是妻子的哥哥,但实际是敌人。阴阳对峙,阳亢阴衰,或许妻子的天生娇弱,不快乐,都源自这些乌鸦过于强盛……只要这阳少一分,阴就能多一分生机,妻子就会多一分笑意罢?
天上还存活的九枚太阳开始有了反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西方逃逸。
但大羿却没有停手,一箭一箭地射了出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尧,高喊,大神不可!
大羿没有住手,继续从逢蒙捧着的箭囊里抽出素箭,射向那些奔逃的太阳。尧跑了过来,去抢那箭囊,发现箭囊里只有最后一支箭了,一把抓在手里。
这时,头上的第二枚太阳才开始解体,绽放出盛大无匹的礼花。
大羿向尧伸手,也不说话。
尧把箭藏在身后,坚定地摇头:大神不能再射了。
大羿向尧走过去,尧只好把最后一支素箭捧在眼前,就在大羿尧抓住箭的一刻,尧双手猛地一撅,将箭折断了。
两人相对默然,头上的第三枚太阳爆开了……
第四枚,第五枚,第六枚,第七枚,第八枚,第九枚。这可能是有天地开始最恢弘灿烂的场景了。
最后一枚太阳已逃到了天边,祂可能已经心胆俱裂,只恨长空太过广大,天途太过漫长……祂不知道大羿已经没有射祂的箭了。祂终于没入了地平线,躲进了无底的虞渊。
在人类眼里,这是最美的一次黄昏。火烧云连天接地,红得汹涌恣意,就像一幅血色的幕布,而那个一口气射下九个太阳的人,在幕布下薄成了一片剪影。
大羿扛着妻子落在了早已破败的、他童年的茅屋旁,藤蔓已经干枯,缠绕在柴门上钉着的那支旧箭。周遭一片荒芜,没有人迹。 大地上真是热呀,天上拥堵着十个太阳,连阴影都无所遁藏。但大羿感觉不到热,因为妻子身上总透出些寒意。那玉一般的肌肤,触手冰凉,让大羿迷恋,又让大羿绝…